作者：暮紫
黄土岗上走着一个孱弱的身影，她头上包裹着一条驼色的头巾，头巾是那种正方形对折后的三角形，从头顶上斜下来连着嘴包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前面一片头顶，几绺白发迎着风倔强地挺着。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有时站不稳，还趔趄几步，然后停一停，喘口气，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当她的目光扫到黄土岗上那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头时，她的腿一软，两眼一黑，跌倒在地上，她的心里一阵悲凉和酸涩，浑身颤抖着，她努力爬起来，这时才发现鼻涕眼泪一股脑流了下来，头巾湿了一片。
她揪住一把荒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又继续朝着坟头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她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响破天的“儿啊——”凄惨的哭了起来。
这个坟头里埋着她只活了十六岁的儿子，这是他三十年后第一次踏进这片坟地，坟头前面用三块普通的石头堆了一个简单的墓头，整个坟很不起眼，薄薄的土堆上长着些干黄的枯草。
她趴在墓头，身子完全贴在黄土上，像是在紧抱着儿子，第一次和儿子近距离接触，她的心在忏悔，在滴血，她瘦骨嶙峋的手在地上抓挠着，像要抓住儿子的衣衫。
三十年了，早干啥去了？她哭着给儿子忏悔，坟地上的枯草在风中有力地摇摆着，好像拒绝她在这里哭嚎。
她哭的句句悲戚，声声悔恨，可是任凭她怎样，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相反还会遭到人们的唾弃和责骂。
三十年前，她的男人得肺病死去了，刚过完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外县的男人，这个外县男人死了妻子，和她年龄相当，膝下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而她是三女一男四个孩子，儿子最小。
当时她的大女儿二女儿已经结婚，家里只剩下一个三女儿和小儿子，儿子是家里的宝贝，是她和先夫盼了很久才得来的，儿子在她的手心里长大，这个儿子曾给了她底气和自豪，让她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农村里扬眉吐气。
先夫是一个个子不高，黑黑的，不善言谈的老实人，一家大型国有煤矿的井下工人，她是一个精干强势、又被乡亲们称作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的内心里应当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向往吧。
当别人把外县的男人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的内心竟然起了涟漪，是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吸引了她，还是能说会道的嘴巴呢？也好像是两者兼具吧，反正见了那男人一面后，她的心里就不安分起来。
那一段时间她显得十分的利落，眉头也舒展开了，五十岁的人脸上又有了少女的光芒。她时常在没事的时候点上一根香烟，在云雾缭绕中想自己的心事。先夫在世的时候，她也偶尔抽烟，丈夫去了后，她动不动就抽一支。
她想大女儿二女儿没事，她已发落她们嫁了人，剩下的这两个孩子虽未成家也都大了，三女儿也说了婆家，三两年内也有自己的家了，只是小儿子还小。
她的心有些犹豫了，儿子扯住了他的心，她反复掂量思考，带着儿子一起嫁给那男人，几乎不可能，这是先夫家唯一的男丁，是要传宗接代的，丈夫虽然没了，家族里的人关键时刻也会站出来，不会让她带走的，再说新男人那边有两个儿子，他们也不会愿意让她再带个儿子过去。
这可怎么办？要不就别嫁了吧？可是那个男人分明已在她心里种了草，他没了妻子，她死了男人，又让他们相遇，这不是老天爷暗地里安排好的缘分吗。
想想自己才五十多，人生后半场还有二十多年可活，和先夫生活这二十多年，一个人下地劳动，不分日夜的忙着家里，辛苦、忙累、拉巴着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她好像没有喘过气，待到孩子都长大了，她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丈夫有了病。
她真的没有享过一天福，想到这，她委屈的哭了，难道就是伺候他们家的命吗？如今他倒是清闲，一拍屁股走了，她为什么还要为他守着这个家呢，她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啊，她姑且认为她要嫁给了这个外县男人，就一定会比现在幸福。
外县男人的确会说话，他很轻易地触到了她的软肋，他说：“人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活一回，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他们养大就尽到了责任，父母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他说的貌似都对，她十分肯定的信了。
她又把家里的孩子捋了一遍，大女儿二女儿虽然嫁了人，但是都在本村，而且住得很近，两个女婿都是老实人，能够帮衬着弟弟妹妹，三女儿虽是外村的婆家，但未来的三女婿是个壮壮的好劳力，也不用担心，剩下这个小儿子，再有两三年也就成个大人了，有三个姐姐姐夫帮衬，日子也过得下去。
她想了个遍，也把责任分配了个遍，唯独摘出了自己，她想好便决定了，起身改嫁之前，她还算做了一个正经的决定，她把手里积攒的钱加上丈夫的抚恤金埋葬费，给儿子盖了五间新房子。
她觉得对得起儿子了，她把新房收拾好，垒好了围墙，一切收拾妥当，搬了进去，她就谁也没有告诉，一个人夹着包离开了，去了外县。
她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亲属和乡亲们的唾骂，说的最好听的是：这个狠心的女人，放着自己的儿子不养，去给别人养儿子，骂的难听的是：这个离了男人不能活的浪货，那一段日子连她的孩子们在村里都抬不起头，就好像做出这个事情的不是他们的娘，而是他们自己。
从此三女儿和儿子在家相依为命，刚开始儿子还在上学，三女儿像个家长似的，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家里还养了一头牛，农忙的时候，时常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累得精疲力尽，头发打成绺儿，拖着疲惫的身影，赶着一头牛回家。
每当人们看到这一幕，就暗地里骂她一次，儿子实在看不下去小姐姐这么劳累，家里七八亩地呢，那年秋天，儿子辍了学，和小姐姐一起扛起了这个家，泪水汗水交织在一起，咸咸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而她全然投入到了自己的新家当中，悄悄走了后再没回来，那年深秋，村子里播放电影，一部有名的母爱亲情催泪大戏，儿子也去看了，现场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儿子更是难过的无法收拾。
这个剧情深深的烙印在儿子的心里，成了一个不可触摸的伤疤，剧中渲染的伟大的母爱对他来说，不是爱而是一种讽刺，像是一把无形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他，他尚未成熟的心灵里，一遍遍呼唤着母爱，他想念那个曾经爱他呵护他的母亲。
然而，她自私决绝地走了，她为了追求自己的小幸福，抛弃了亲儿去为别人家的孩子当娘去了，他小小的心灵在颤栗，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事，也不知道找谁诉说自己的苦衷，姐姐们各自顾着自己的家庭，谁会在乎他的内心世界呢？
他像一个孤独的还没有学会飞翔就被抛弃的小鹰一样，他必须努力扑棱着翅膀，自己学会振翅高飞，然而成长的路好难好难，从过去娇生惯养的日子到现在无依无靠的失落，落差太大，他难以适应。
那年冬天，唯一陪伴他的小姐姐也出嫁了，她跳出了家庭的苦海，奔向了她的新家，家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每天拖着瘦小的身影，忙碌着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忙碌，陪伴的只有那头相依为命的老黄牛，他在哭，老牛瞅着他，眼里也泪汪汪的，老牛用舌头舔舔他，算是安慰。
他的泪流向了心底，聚成一条悲伤的河，他知道它随时会决堤，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终于有一天傍黑的时候，他拖着他的小身板，牵着牛从地里回来了，一身疲惫，家里停了电，黑漆漆一片，他四处翻腾找出了蜡烛，点上。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他饿了，他走向炉子旁，低头一看，煤炉子不知道啥时候熄灭了，黑灯瞎火的还得找柴点火，算了，他想；他又去放馒头的竹筐里找口吃的，竹筐子拿来后，里面只有小半拉比石头还要硬的干馒头，他拿在嘴里嚼了起来；想去倒口水喝，拿起暖瓶摇了摇，空的，他又去烧水，水缸里干的露着底……
这一刻，他彻底崩溃了，他是没妈的孩子，无人疼无人爱，内心深处那块伤疤顷刻间被掀开了，流着血，生疼。他跌坐在凳子上，眼睛偶然扫到墙角处那个农药瓶子，那是以前给农作物喷药时剩下来的，一直放在那里，此时此刻悲愤绝望战胜了理智，他不顾一切的拿起那个瓶子，拧开盖子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满嘴都是白沫，直挺挺躺在地上，是的，他去了，他的老黄牛冲他的着屋子“哞哞”地号叫着。
众人乱作一团，闻讯而到的姐姐们哭着喊着，这么大的事，势必要告诉她这个亲生母亲，那时通讯不发达，她到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众人们以为她会受不了，甚至会疯掉，然而她来了，没想到她出奇的平静，她默默流了一通泪，没有说一句话，没等办完儿子的后事，她就走了。
这一别竟是三十年后，那时儿子刚满十六周岁的阳光少年，现在已是化作草木坟冢中的一抔黄土。
三十年的时间，多少爱和情，多少悔和恨，多少个她陪别人度过的欢乐，多少个无奈和不得已，到此刻都换成了一种深深的忏悔和不安。
她已人到暮年，和别人过这二三十年的日子里，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快乐，她把他们的两个儿子养大成家了，而她自己的儿子早已成了鬼魂，她老了，一身病痛，来日不多了，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当时她走的时候是说好的，他有他的亡妻，她有她的亡夫，死后各自和自己的原配葬在一起。
所以她回来了，她已不在乎脸面了，也不在乎别人的指责和谩骂了，她要在闭眼之前，亲眼看一下自己的儿子，多年来藏在内心深处的痛彻心扉的悔恨，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的老泪流了一地，她干瘪的胸脯起伏着，苍凉的黄土岗上留下了她孱弱孤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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