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是个野生的编剧，所以总想把一些故事整理出来。
这些故事可能永远都上不了电视，但是我喜欢这些带着点儿黄土味儿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事。我最好的发小结婚了，我是村里唯一的博士，发小的丈母娘据说很强势，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所以我就义不容辞地去镇场子了。
因为都姓张，还有点远亲，所以我就成了婚礼的证婚人。
我带着老婆，从北京赶回了家里。婚礼那一天，我正在准备自己的词儿，却被一双粗糙的手拉住了。
贴着砖墙的墙根，坐着一溜儿老太太，拉住我的人，正是今天故事里的主角儿，我的爷爷和她老头是一盟把兄弟，她老头儿排老三，我得管她叫三奶奶。老太太捉着我的手不肯放了。挺慈爱地摸着我的脸，（我都三十岁了。想象一下那个场面）。
“你回来啦！回来了也不知道看看你三奶奶。”
我老婆站在一边挺尴尬的，也甜甜地叫了一声“三奶奶。”
老太太眼窝开始湿润，竟然在别人婚礼现场开始哽咽。她把我老婆搂在了怀里，十分溺爱地贴脸，弄得我老婆也很不自在。
“三奶奶，我得上台说话了，一会儿去您家说话。”
发小也三十岁了，有甲亢，又瘦又小，他的媳妇能装下三个他了。婚礼挺有意思的，有时间我们再详细说。总而言之，发小这次结婚挺不容易的，据说大费周章。婚礼上处处都透着明枪暗箭的感觉。
喝了点酒，我牵着老婆的手，往三奶奶家走去。老婆提出了疑问：“三奶奶刚才的举动吓着我了。”“更吓人的还在后面，跟你说啊，一会儿三奶奶给什么，就要什么，但是给钱咱们不能接。说什么，就回应什么，记住，千万可别说太多，看我的眼色行事。”
可能是由于我这么说，老婆显得有点害怕。三奶奶家的大门，也显得面目狰狞起来。我走进了大门，看见三爷爷正在院子里摘黄瓜。
顺便说一句。我三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人物。写了一笔好毛笔字。那个时候，全村的对联基本上都是三爷爷写的。别看已经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我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竟然有一种类似于王力宏的味道。
而且，三爷爷会吹口琴，会拉手风琴，如果不是家里的原因，三爷爷至少能成为县文化馆的馆长。不过后来也只当了个小学的语文老师，正好带我所在的班级。据我所知，他能用古韵诵读《将进酒》，
现在想想，三爷爷绝对是个牛逼人物。
坐在三奶奶家的炕上。老太太又哭了，三爷爷只是坐在一旁不吭声。终于离开了三奶奶的家，我老婆不解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三奶奶怪怪的啊！”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差点就成了她的孙子媳妇，知道吗？”
“你姓张，三爷爷姓王，怎么可能呢？”
“这故事说来可就长了。”
故事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我的爷爷和三爷爷是把兄弟，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所以我爸爸和三爷爷家的叔叔关系不错，从小一块儿玩儿。
我三爷爷这个人，肯定是风云人物，那时候的农民都尊重知识分子。所以三爷爷的才情、长相，活脱脱是个梦中情人的材料。
后来，同样读过高小的三奶奶就嫁给了三爷爷。后来的生活，就很有意思了，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看守。
三奶奶也怕三爷爷被捧迷糊了。于是几乎寸步不离。三爷爷开家长会，三奶奶必定到场，即便家长都是乡里乡亲的，三奶奶也丝毫不会松懈。
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我们管三爷爷家的儿子就叫小叔，女儿叫燕子姑姑。
小叔继承了三爷爷所有的优质基因，我家里有一张爸爸和小叔的合影，小叔很帅，用现在的标准来说，也是属于颜值高分的级别，在才情上，却没有遗传三爷爷舞文弄墨的基因，而更喜欢运动。曾经在全县篮球比赛里率队夺冠。
小叔毕业之后，在县体育局当了一个公务员，日子简单而充实，后来呢，认识了小婶，小婶是一所高中的老师，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热恋。
当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麻烦。
对，你猜对了。和电视剧一样俗套，这个麻烦的制造者，正是三奶奶。
她的理由很简单：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向家里通报，就开始同居（不知道的可以去查一下，至少在94年之前，婚前同居的罪可大可小。）这姑娘么……不咋地。
于是，血雨腥风就开始了。电视剧里的桥段开始轮番上演，在三奶奶那里，小婶已经成了妖孽的代名词。几乎是将自己儿子引上歧路的首恶元凶。说什么也不肯写介绍信。
在那个时候，结婚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父母写的介绍信，并且还要拿着户口本。小叔的叛逆期似乎来得晚了一些，见协商不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单位开了结婚介绍信。直接在县城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
这时候，小婶已经怀孕了。三奶奶一看，傻眼了。千防万防，没想到在这里出了岔子。她或许是一生中未尝一败，这口气很难咽下。于是寻绳觅井地闹了几个月，据有关村民反映，那个时候，王家争吵的声音甚至传出了好远。
最后，小婶率先撑不住了，选择了妥协。
我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尘归尘，土归土。
于是，小叔的女儿出生了，比我小两岁。小婶受伤太深，从此不见踪迹。
三奶奶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于是开始给小叔物色心仪的媳妇。三奶奶心仪的儿媳妇。小叔却总是拒绝，一拖就是五年。
三奶奶岂是那种轻易言败的人？于是又是一轮新的寻绳觅井。
而事实证明，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在两个月后，小叔在骑摩托车的时候，被大货车撞死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三奶奶和三爷爷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
听说三奶奶家硬是一个星期没有生火做饭。
愁云笼罩，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了，已经开始记事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的爷爷来到我们屋。认真地对我爸和我妈说：“让他妈带着孩子，回姥姥家住几天。”
我爸显得有点无所谓，说：“有这个必要吗？”
“不管有没有这个必要，咱们还得早做打算，别到时候弄得谁都难看。”
第二天，我就跟着我妈回到了姥姥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那时候的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出门上。
后来才知道，第二天，三奶奶就去了我爷爷那里。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三奶奶已经憔悴到了极点，进屋就给我爷爷跪下了，说：“他二哥，我孩子死的早，又没有儿子，白事儿都办不成，没有人给扛幡啊！”
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人死了，需要儿孙扛幡。幡是用向日葵杆子，上面绑着白色的纸条。这叫孝幡。如果没有儿子，可以让远房的侄子代替。如果没有儿子扛幡，谁都知道这家是绝户。不吉利的。
我爷爷也满脸愁容，扶起了她，皱着眉说：“老三（指我三爷爷）也有亲兄弟啊，你家也有亲侄子。你来的意思是，让我去给你说说？”
“我要的是我们这一房的。侄子毕竟是别人家的。”“三妹子，那你来干啥？”“把你孙子过继过来吧！让他给我儿子扛幡，也算是我们这一房没有断了香火。”我爷爷怎么能答应呢？说：“在你大哥家里过继，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那几个孩子，长大了都是种地的货。”
我爷爷顿时就不干了。“三妹子，你别再提了。这咋有可能啊！”
“他二哥，就改个姓，入个族谱，是你家的孙子，谁也抢不走，可怜我们家大国（小叔）没有儿子，场面上的事儿，二哥就通融通融。”
据说我奶奶把火盆一脚踢翻了。气哼哼地出了屋。
“我孙子去他姥姥家了。”
“我停灵等着。”
就这样，我破天荒地在姥姥家待了三个月，学都没上。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小叔下葬，最终也没有人给他扛幡。
从这以后，三奶奶的存在感渐渐地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很平静，我小学毕业，成了三爷爷口中最出息的学生。
这段时间，我依然是需要过去拜年的。那时候我还小，也纳闷，为啥三奶奶一看到我就会哭呢。
生活原本可以很平静。但是总会毫无征兆地出现波澜。
三奶奶的女儿--燕子姑姑出嫁了。燕子姑姑学习很好，在本省的一个师范大学毕业，后来去了本省的另外一个城市，当了政治老师。
结婚的时候，三奶奶忙里忙外，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等到燕子姑姑怀孕，最后一次产检的时候。四维彩超的结果是，孩子脑部积水，有可能是个脑瘫患儿。
而问题就出现在这个“有可能”上。
按照燕子姑姑和婆家的意思。终止妊娠，不能让孩子受苦。
而三奶奶却温和了很多，她声音发颤地对大伙说：“这是一条命啊！都成型了，就这么流了？生！一定要生！我养！”
于是，这个妹妹，果然是个脑瘫患儿。医生说，这孩子活不到三岁。
可是，谁知道老天爷是怎么想的，这个妹妹，竟然磕磕绊绊地活到了十六岁。已经开始有例假了。但是智力却始终停留在婴儿的阶段。
从那时候开始，燕子姑姑就很少回到老家。
听了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老婆说：“你完全可以把这个故事写到剧里啊。”
我看了看三奶奶家的大门。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发小的婚礼结束了，明天我也该返回北京了。在中巴车上，我看见了村口的三奶奶的身影，她的背已经佝偻了，牵着外孙女的手，走过村头的田埂，仿佛要走向地老天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