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看，为什么离婚？”值班的是位五十余岁的阿姨，圆圆的脸，看起来很慈善，一双布满鱼尾纹略显松弛的眼睛充满关切地望着我们。
我指指身边的妻子，说：“让她先说吧”。
她缓缓开口，吐出四个字：“感情破裂”，话音未落，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阿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说：“这看起来不像是没有感情了，你们到旁边坐着，再好好想想吧。来，下面两位。”
在一处角落里坐定后，我递了张纸巾给她。她别过脸去，不理我。只一会儿功夫，她的眼睛就肿得像个核桃。以前我追她的时候，我特别迷恋她那双眼睛，双眼皮包裹的眼珠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像一泓泉水，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盯着她的眼睛看。为此，没少收到老师扔过来的粉笔头，提醒我看黑板，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她答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说：“你以后别让我哭，我不能哭，一哭眼睛就会肿。”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说：“你摸摸看，我的心里都是你。怎么宠都宠不够，怎么舍得让你哭呢。”
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我当初追她，很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我们是研究生同学，我从研一，追到研三，她都没有成为我的女朋友。毕业后，她结了婚，我也有了女朋友，但我还是爱着她，仍旧放不下她，觉得她才是我一生的真爱。我跟前女友分手的时候，望着前女友兰儿哭泣的双眼，我想到的却是妻子那双美丽的摄人魂魄的大眼睛。当时我在上海一家国企上班，她在银川的一个研究所工作。我每个月大部分的工资都省下来买机票回银川看她。后来我干脆辞去了国企那份安稳的工作，跑到银川去创业，只为了能够经常见到她。然而她并不领情，她见不见我完全看心情，我经常吃闭门羹。但是三次能见到一次，我也是满足的。直到有一次，我发了高烧，躺在出租房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高烧到40度不退。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防线很脆弱，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冷漠地拒绝来见我，并且对我说：“你有病应该去医院，而不是给我打电话。”我多年来对她持续不断的幻想，在那一刻成为了泡影。我告诉自己，如果我能熬过这场高烧，我就彻底放弃她。烧退之后，我收拾行囊心灰意冷地回到上海，删去她的电话号码，短信，qq，微信，微博等一切联系方式。以示决心。
我回到上海三个月后，却接到了她的电话：“我离婚了。”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是个混蛋，婚礼都没给她办一个，连房子都是她爸妈给她买的。结婚只是到民政局领了个证，离婚时又去民政局领个证。就这么完了。
我那颗如死灰一般的心，就在那一刻忽然复燃了。原来，我在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她。我在心里默默感谢那个混蛋，并立即买了机票飞到她身边，她跟单位提出了停薪留职的申请，跟着我来到了上海。当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想哭，我觉得我拥有了整个世界，此生已别无他求。但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她是个对生活有要求的人。当时我在一家公司当基层的业务经理，每月所得除去房租水电，偶尔再带她下下馆子，买买衣服和化妆品，基本上就所剩无几。面对上海的高房价，根本想都不敢想。她开始抱怨出租房条件不好，她在银川有自己的房子，有体面的工作，住得很好很舒服。她经常吵着要回银川。我发现没有钱，爱什么都不是。我于是把全部身心投入了工作。我运气很好，跳槽去了一家业内有名的公司，工作很快就有了起色，年终奖是我毕业后几年来的收入总和还多。她脸上有了笑容。年底，我拿出一半的收入，带她回老家，给她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她也彻底辞去了银川的工作，留在了上海。
之后，我的人生就像开了挂一样，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有了自己的公司。收入越来越高，日子越来越好，我们吵架也越来越多。第一次大吵，是因为我想给父母在老家县城买套房，而我的钱都在她手里，所以这事我不能瞒着她。她却一口回绝了我：“我们自己都还没有买房。”
“老家的房子很便宜，我们只需要支付存款的几十分之一的钱就可以。这次等我出差回国，我们就去看别墅。”她最后终于同意了，条件是：“给我爸妈也买一套。” 我一口应承。我不仅帮她父母买了房子，在我们买了独栋别墅之后，还把她父母也接到了上海与我们一起住，希望让他们享享清福，另一方面也想在岳父岳母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岳父岳母的确对我刮目相看，对我既恭恭敬敬又疼爱有加。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第二次大吵，是在有了女儿之后。她生完孩子以后，身材变得很胖，女儿已经两岁多了，她还保持着像怀孕时一样的体重，两条腿粗得稍微穿肥点的衣服走路就能听到“蹭蹭“的声音，每次出门走点路就喊大腿蹭得很痛。她的眼睛依然很大很亮，但是脸也整个大了一圈。以前小巧的下巴不见了，现在只看到肥嘟嘟的双下巴。她也越来越不自信，我回家晚了一点，她就疑神疑鬼，说我没有以前爱她。我嘴上说着，天地良心，我对你和从前一样。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着她那水桶一般的腰，亲热的兴致立即减半，然后每次掰她的双腿都感到好费力，兴致又减掉一半。我委婉地跟她说，“你现在又不上班，没事可以锻炼锻炼减减肥。” 没想到她就跟我大哭大闹，说我嫌弃她。她说：“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胖，还不是为了给你生孩子。都是你把我给害的。”她脾气越来越坏，发起泼来拦都拦不住，家里的电视机，酒柜，水晶杯，都被她砸过。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这个肥胖的泼妇，真的想不通这就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苦苦追寻的女人。
我的心在那么一瞬间居然是非常后悔的。让我更感到后悔的是，当我与前女友兰儿重逢时。那天我刚跟妻子吵完架，开了车出门，想去附近一家酒吧喝点酒，然后我就在酒吧门口遇见了我的前女友，那个在我最穷困的时候陪伴我温暖我却被我抛弃的女人。她穿着一身运动装，依然保持着以前的身材，高挑轻盈，身上散发着女人味和青春活力，看起来像是在跑步。夜色下，她的轮廓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起来更明媚了。她也认出了我，在我面前停了下一下，又转身想跑开。我上前一把抓住了她：“兰儿，是你吗？”
我请她到酒吧喝两杯聊聊。她说，跟我分手后，她非常痛苦，几乎想到要自杀，想到年迈的父母才坚持了下来。不久，经别人介绍相亲，很快嫁给了上海师范大学的一个年轻的副教授。他对她很好，把她安排到了师大附中教书。生活安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不疾不徐，她的眼睛是单眼皮，但是很明亮，闪着晶莹的光芒，看起来美丽而知性。就是这双眼睛，我曾经令它们饱含泪水。想起她曾经为了省钱给我买一块手表，吃了好久的泡面。想到她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陪着我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路边摊的小馄饨。想到我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毫不犹豫地跟她说分手。往事历历在目，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我当初为什么会脑子进水了，舍近求远，抛弃这么好的女人。我端起酒杯，说：“看来你离开我是对的，你看你现在越来越美了呢。我记得你以前皮肤黄黄的，眼睛也没有这么亮。”
兰儿笑着说：“女人是要保养打扮的，以前哪有钱收拾自己呢。”说得我直想掉眼泪。我问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她说：“什么都不缺，过日子是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心中对她的亏欠，拿出一张存有五十万现金的卡塞到了她的手上：“这是我亏欠你的，你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比如买个车什么的，密码是我生日。”
她推辞不要，我推来推去，就把她的手握在了我的手中。借着酒吧里朦胧的灯光，我吻了她。那天晚上，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从未离开过，只是我现在发达了。自从有了那次之后，我就像中了一种奇怪的毒，隔一段时间就心痒难耐，必须见到兰儿才能平静下来。
我与妻子的第三次大吵，是两个月前。那段时间我刚把父母接来上海。父母来到上海之后，妻子对我的父母爱理不理，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妈。只在他们刚来的那天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经常在我面前说我父母的不是，比如说：“你爸老是随地吐痰，而你妈总是刚挖完鼻孔就去揉面条。”她说起这些，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说看到他们，她就没有胃口吃饭。然后连我一起数落:“你们农村人就是不讲卫生。” 她在我面前，一直有着身为省城人的优越感，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别人眼里的年轻企业家，然而在她眼里，依然只是个小地方来的农民。所以，当我去见兰儿的时候，一想到这些，心里原本的内疚感很快就消失殆尽。令我对她彻底失去耐心的是，那天我出差回来。回到家，到处没有看到父母。我问妻子。她态度冷冷地说：“他们回老家去了。”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就说我父母怎么不懂事，用自己吃饭的碗给女儿喂饭，尤其是我母亲，居然用自己嘴巴咀嚼过的饭喂女儿。她实在是一分钟也忍不了了，马上就对他们下了通牒令。
我马上给我的父母打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大哭：“儿子，你现在有出息了，不需要娘了，我们老两口以后不会再去烦你了。” 我想到父母当初为了供我读书，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住房，在教堂的角落里栖居了好多年，直到我给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如今儿子有出息了，却没有办法让他们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心里如吞铅一般难受，我说：“爸妈，你们别多想，我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你们跟着我是天经地义的，过几天你们消消气，我就去接你们回来。”母亲说：“不用了，你媳妇说了，别看你现在有钱了，我们也别想占一毛钱便宜。” 我听了之后，怒火中烧，跟妻子大吵了一架。我骂她：“真没想到我苦追多年的女人竟然是个毒妇，你简直是蛇蝎心肠。” 她被我骂得面目狰狞:“离婚吧，我受够你和你们这一家子了”。“这句话明明该我说。”我气急败坏地说。
妻子倒是逐渐平静了下来，说：“离婚吧，我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你嫌弃我胖了，嫌弃我不好看了，你是外头有人了吧。离就离吧，谁怕谁呀，趁年轻，我也许还能找个爱我的人。先说好，这家里的每一分财产，都有我的一半。还有孩子，我为了她，失去了曾经的美貌和身材，女儿必须归我。”
说到女儿，我迟疑了。那个小精灵，我前世的小情人。我想起她出生的那天，我陪在妻子的身边。妻子喊叫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哑了，才把她生出来。我当时在身边助产，妻子纳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和惨绝人寰的喊叫，让我在心里发下毒誓：”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她不要求离婚，我坚决不离婚。”
妻子这次出奇地冷静，她先是找了会计事务所的人过来把公司和家里的资产全部理了一遍，一分为二。虽然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但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分了她一半。就在昨天，我刚把两千万人民币打到了她的账户，这些钱，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民政局的一幕。我不明白的是，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但是，她为什么还要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