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话了，不会说话了
（《路边的疙疤秧》后记）
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从十年来的文字堆里刨出这40来万字的砖头块儿。码放规整，准备卖成钱。
几十年来一直在不停地写啊写。尤其近十余年来，尽管总在凄惶中度过，瞅瞅着一大堆近300万字的物件，便觉得自己没闲着。这是那根一直被愧疚、恐慌折磨着的心理承受底线始终未曾崩溃的支撑力。
及至着手整理，愧疚和恐慌却越来越浓重了，随之是空落。十年一觉，睁眼打量这些砖头块儿，自己无论如何是非常不满意的。它们不过是个人的哀怨牢骚、唠唠叨叨、喷喷嚓嚓，远远不能带给我成就感、踏实感。
文字传达的主题，当然是我这个小人物大俗人想要说的，但现在看看，未能准确表达出来，思维惯性、观念惯性、情感惯性的驱使，让我不由自主或被迫着说出来了许多自慰的话、意淫的话，隔靴搔痒，又有点像气蛤蟆鼓腮帮。即便一度洋洋得意的市井生活发掘，其实也不过是瞥见了几片生活表象的浮云。
更闹心的是，如今空落后，竟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尝试着张口，吐出几个字，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唉！潜藏着的强迫症被发现后匿形了，失语症很快缠上了身。
作为小人物大俗人对自身自尊自信的炫耀，对社会精英尤其知识精英的挖苦奚落，对社会热点问题尤其政治问题道貌岸然的指指点点，对都市文明带给现代人的所谓异化的夸大和批判，对所谓“淳朴乡村”的留恋，拽着尚未闹明白的所谓“传统文化”厚古薄今，等等等等，只是一种惯性偏见、阶层偏见，类似于发癔症。
人到中年，越来越顽固地认为，不同阶层的人拥有无可争辩的平等人格尊严，但是，社会底层更容易成为人性丑陋孽生的温床；知识阶层中，人性弱点能够更多地被克制；城市比最富诗情画意的乡村更适宜身心的栖居，大城市比小城市更宽容；新生代比老家伙们更懂事；小人物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
从今以后，不想也无法再这样说啊说了。道学家的自作多情义正词严，老好人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实不过是脆弱者的胆怯狂想曲，与嘶喊啸叫的英雄狂想曲相比，同样只是一种癖好，倒不如人家更雄壮。
但还是把这些年捡拾的语言石块清理出来。这不仅仅是文字的爬梳，也是对过往岁月的盘点。通过盘点，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半辈子都干了点儿啥，都想过啥，不再心浮气躁，有了点儿自知之明。这就够了！再一个，想看看能否靠它们挣点钱养家糊口。
幼年时期，我是有名的“怂孩子”。“怂”，在滑县方言中并不恶毒，一般多指木讷老实，也就是不喜欢说话、不会说话。母亲说，我刚牙牙学语到三五岁期间，倒是一个巧嘴八哥一样的乖巧孩子。好像从朦胧懂事的六七岁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就变得文静沉默了。到了基本懂事的八九岁，直至此后漫长的少年时期，我彻底成为“学习好”却“不会说话”的“怂孩子”。
大概从初中开始，应该归因于青春激素的作用，我从一个著名的“怂孩子”，似乎一夜之间，鬼使神差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开始成为周围人眼中能说会道，哦，应该是多嘴多舌的废话篓。我喜欢用正在变声的高音大嗓门证明我的存在，以至于被刻薄的同学按上一个“逞能”的恶名。“逞能”无论如何算不得褒义词，滑县方言中贬称为“喷喷嚓嚓”。乖乖，即便不懂滑县方言，仅仅听一听这个叠加语气词的声势，外星人都能够感觉出来一种令人生厌的讽刺吧！
对于男人，成熟的最显著标志，恐怕就是金贵的沉默了。对此人生宝典，谁不服气谁就是没长熟，谁不服气谁就要吃亏。成熟的男人应该像隐伏在草丛中的猛兽，沉默冷峻地等待一切机会的到来——猎食的机会、爱情的机会；叽叽喳喳唯恐天下不知地撒欢儿的，不都是刚刚断奶、刚刚爬出窝巢的雏鸟嫩崽吗？被猎食送命的，大多是这种雏鸟嫩崽。
我走向成熟的时期正好发生在1980年代。社会潮流的席卷，对自身、人生、社会的关注欲望，使我在装模作样的短暂沉默后，开始相信并喜欢语言的力量、理论的力量。也就是说，又一次恢复了“喷喷嚓嚓”的老毛病，
这时，我刚刚走上社会，先后从事教学和银行工作。一有机会，一旦逮着了合适对象，总会不失时机地长篇大论。我这时的喜欢说话，更多的不再是想表现自己，尽管此时正处于恋爱期。我心里有话要说，也多少开始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而且觉得已经形成了一套系统的理论，现在回头看看，那时的所谓理论体系实在只是鹦鹉学舌的几个词句。我把从书本中撮来的古今中外尤其西方思潮中的语言和理论头皮屑搓在一起，添油加醋地零售给听众。或许因为这些只言片语对于当时的人们尤其青年人颇有新鲜感，不少听众总是被唬得一愣一怔的。
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接二连三的失败，在激情燃烧的青春火炉上浇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没几年光景，就连我自己都感觉是一个人生失败者。慢慢地，我不再喜欢演讲，不再喜欢布道，我再次变得沉默寡言。
我们这代人应该算作幸运的一代，因为生长成熟在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于是，年近不惑本该沉默的时期，语言的冲动再次在心底悄悄撩起。尤其再次走进大学，年轻学子青春气息的感染、高校里的某种气质，使我很快恢复了唠唠叨叨、喷喷嚓嚓的癖好。面对越来越多与自己有关的、似乎与自己无关的蹊跷事，总想用言语辩个清楚，说个明白；不能说清辨明，几乎就难以遏制自己的焦虑和担忧。我甚至为了富豪浪掷千金嫁女、文革起因等社会热点话题，抛头露面，与某网站进行公开的擂台辩论。网民们对此给予了热情关注，包括以谩骂的方式给予关注。
遗憾的是，此时发现，我老人家的思维正在随着年龄一点点地变得迟钝，我的语言越来越贫乏，理论体系越来越干涩，只剩几块认死理儿、一根筋的又丑又硬的语言的石块了。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信理论的价值和力量，甚至十分相信所谓“苍白的纯粹学理”的根本价值。然而，我只喜欢手中时刻握着的几个语言的石块，翻来覆去地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我的交流对象主要是社会底层人士：老家的老中青年农民，在各地遇到的所谓农民工和新生代农民工；大学生和蚁聚在城中村的大学毕业生；形形色色的所谓城市失意者；在各租住地结识的打工者、普通居民、菜贩、拾荒者、业务和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色人等，当然更有网络上不同年龄的网民们……
我们都是小人物、大俗人，我记录下的他们的唠叨、我自己的唠叨，都不过是小人物、大俗人的唠唠叨叨。这是需要抢先说明的。
在这些交流对象中，有些相互激发着，我们一起激情澎湃地说啊说啊；有些则针锋相对，甚至起哄、辱骂。有时候的确很郁闷、很后悔，真想闭上自己这张多余的嘴巴。然而，最终总能坦然释怀。即便小老百姓也不可能不去缠磨大道理。小老百姓缠磨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大道理，表现出的是对社会的热忱关注，是介入所谓政治的唯一方式。然而，小老百姓缠磨大道理，光说不练，才算好汉。我坚信，焦躁的人们迟早会在唠唠叨叨的过程中，将某些人生大道理生活小常识说清辨明，从而达成某种互相理解和宽容，达成某种基本的价值共识，最终消弭语言的暴力、肢体的暴力、铁与火的暴力......
从少年到现在，一直能够听到善意或嘲讽的提醒：实际上你是个老实人，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是啊，活到这个岁数了，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老实头。年轻时有点气盛自负，偏偏还一根筋认死理儿；到了这把年纪，气消了，心量儿大了，可喜欢较真儿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与人交往总怕别人吃亏，念念不忘“道道儿、道道儿”。没办法，祖辈儿都这样儿！
回头看看这些年走过的路，凉馒头就着生花生米，把平淡人生嚼出了奶油的味道。对此，我总觉得过去的日子没白活……
衷心感谢著名作家张炜先生点评！衷心感谢叉叉叉，同时，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好人的身影。他们中间，有我的老师，有我的亲人；有我的同学，有我的乡亲；有不同时期的同事，有各地漂泊时的邻居；有领导干部，有普通职员，也有农民、北漂和房东们……这些年来，正是他们一次次的帮助鼓励，让我深深地相信，“还是好人多啊”！正是他们坦然面对生活的顽强和平静，让我在一次次的痛苦、绝望时刻，最终没有铤而走险，没有堕落沉沦，让我把手中那把愤懑的刀，最终磨砺成了一支笔……
谢谢大家！
老少爷们，弟兄姊妹；女士们、先生们：无君子不养艺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诸位的商品购买行为，兄弟一定当成一种叫做“好人爱心”的人类美好表现真诚珍视，它们将是我顶着凄风苦雨走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持力。
兄弟这边有礼了！
周路
.4 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