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春雨（一咏三叹 哀怨缠绵）

无声春雨

李倩丽

每年的清明节，都是要下点小雨的，就像是司雨之神和杜牧商量好了似的，从来不曾爽约。而且这雨，总是那么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大地，绵绵如丝。细密的雨铺天盖地，会让你觉得有种情愫在天地间萦绕，挥之不去。

站在父亲的墓前，心事在一点一点地发酵，像是被雨打湿了一样，黏黏的，浓得化不开。父亲走了，我们都搬离了老家，只留下比我年龄还大的几间老屋，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诉说着陈年往事，那是父亲这辈子留下的唯一产业。

父亲是因为不愿当林场负责人才调到县城的，后来就一直在法院工作，没事时常常给我们讲他审理的案件，讲到兴头上还会炫耀似的背上一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几百几十几条规定……”我就特别羡慕地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坐在审判长的位置上威风凛凛地为民除害伸张正义，可是父亲却说：“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当教师或者医生。医生医治人的身体，教师救治人的灵魂，都是做善事。”当时的我特别不能理解。

曾经有人讥讽法院是一个“吃过原告吃被告”的单位，可哥哥的作文中，有眼巴巴看着父亲把别人送的花生推出门去的情景，后来从姐姐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姐姐说：“你不知道我们多么希望爸把花生留下来啊，哪怕留下一点点也好！最起码能解解馋。”哥哥姐姐的哈喇子从那个饥谨的年代一直流到现在。

曾经有人给父亲说要在县城最繁华的自由街给他拨块宅基地，只需要父亲出面请人家吃顿饭，可父亲说：“我退休以后打算回老家住呢！”一句话，那块宅基地便成了泡影。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我在县城买了房子。我装修房子时，请哥哥带上父母来看看，父亲一看就不想走了，哥哥也早有在县城给父母买房的打算，就决定去看看房子，但房子的户型并不令人满意，当有人提议再看看其它小区的房时，父亲坐在毛坯房里不走，嘴里喃喃着：“就要这个，就要这个，你们都在这，我就放心了。”哥哥看父亲如此坚持，就没有再犹豫，去交了定金，而且一定就是两套。而这时候的房价，已经不知道是当年请人吃顿饭的多少倍了！

后来我们才明白，父亲是为了安排好母亲的晚年才来县城买房的。搬到新房以后，父亲坐在沙发上说：“我本来打算活到八十岁的，现在看来，不能了。”停了一会儿，父亲又说：“都会过日子了，我也不操心了。”三个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可也只有我们清楚，他给我们留下过什么。

小时候，父亲常常给我讲故事。在不识字的年龄，我对故事、评书、电影的痴迷，无异于热恋中的后生，为之废寝忘食，为之神魂颠倒，不曾想过要辨识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只是一味地揽她入怀，揉她入骨。

清晰地记得，父亲讲的“小三妮儿”的故事：

一个大户人家，有三个闺女，父亲给三个闺女每人发了一粒芝麻，说这是她们将来的嫁妆。大闺女拿起芝麻，一脸嫌弃，扭头扔了。二闺女看看，放嘴里吃了。小三妮儿把芝麻种在了田地里，精心培育。来年，小三妮儿又把收获的芝麻全部种下。就这样，到了小三妮儿出嫁的年龄，她的嫁妆已经不需要家人再掏一分钱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曾经将这个故事改编成“大妮儿”或者“二妮儿”的故事讲给大姐和二姐听。我只知道，在我出嫁的时候，父亲决定要陪送我摩托车，说是为了让我勤去看看他们，被我坚决拒绝了，我含着泪赌气说：“我如果想来看您，走路也会来，如果不想来看您，您就是给我买飞机我也不会来的。”我还请求母亲在给我做铺盖时比哥哥姐姐们少做了两床。

有记忆的年龄，刚刚能吃饱饭，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争争不够吃，让让吃不完。”他总是看着我们吃，中途会把饭往我们几个碗里拨一些，边拨边说：“我吃不下了。”看我们快吃完了，就说：“比赛了啊，看看谁吃得最干净。”我们便比着用筷子把碗扒拉得一点不剩。他也许不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优美词句，但却用他独特的方式让我们明白幸福的来之不易。

父亲常常说：“不要比谁从父母那里占的便宜多，父母让你上学了，就这一点，就占了个天大的便宜。”他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也因此，我们兄妹四人从来不曾争过东西，也几乎没有红过脸。不仅如此，自从手机开始普及，我换过好几次手机，但我却只买过一部手机，每次换手机前，哥就会说：“听妈说你的手机又快不管用了。”大姐打电话的内容常常是：“来拿东西吧！”我过烦了租房的日子，就告诉母亲说我想买房了，母亲说：“买吧！”我就把房子买回来了，而我自己连本带利只有两万块钱。买房以后，一旦工资不能按时发，二姐都会发短信或者微信说：“有钱吃饭吗？先给你点吧？”这时，我就会含着泪回复：“放心吧，姐，吃饭钱还是有的”。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需要照顾，永远需要呵护。

小时候，每次吃过饭，父亲刚一放筷子，我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给他拿烟袋，因为父亲常常说：“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夏天，父亲爱出汗，吃饭时，我一看到他出汗就跑过去拿毛巾给他擦或者拿扇子给他扇。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做这些事情，而且开始和他顶嘴，记得有一次，母亲和父亲说：“老闺女学会犟嘴了。”父亲非但没生气，反而说：“犟嘴好啊，这说明她有自己的思想了。”这话刚好被我听到，从此，“有自己的思想”的种子在我小小的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绽放成了一朵带刺的花。父亲，您应该曾经被这朵花扎得很闹心吧？当我历数您的“罪状”，并拿您和岳飞的“愚忠”相比，给您定性为“愚孝”的时候，您是否后悔过让我“有自己的思想”？

父亲靠他微薄的工资供养我们四个人读书，是非常吃力的，而且在完全依靠人力畜力劳作的农村，是不被理解的，有人对父亲说：“你让他们都上学，连个劳力都没有，你的日子怎么过？还有，你把他们都供养出去，一个都不留在身边，到老了谁养活你？”父亲从来不辩驳不解释。他告诉我们，他在林校上学的时候，看到大学里那么多孩子背着书包，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辈子是不行了，等我有了孩子，再困难也要供他们读书。”

哥哥的高中生涯是多舛的，为了给哥哥找到一个适合他的学习环境，一向不愿求人的父亲提笔给多年不联系的舅爷写了封信。哥哥终于在看到别人刻苦学习的环境中开始发奋读书，一年后考上了大学。

我上高中那段时间，社会上刮起了一阵买“非农业户口”的风，有亲戚提议，给我买个户口，如果考不上学，可以找个工作。父亲婉言谢绝了，并且对我说：“咱可不指望这个，好好上学，考出去，那样才硬气！”

父亲在县城上班，但退休后每次去县城办事，都会饿着肚子赶回家吃饭，他从来不舍得自己在外边吃顿饭。妈妈说，那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上班期间周末往家赶也总会少吃一顿饭。

就这样，在父亲的艰难支撑下，我们兄妹四人无一例外地站到了教育这条战线上，从小学教师到大学教授一字排开齐刷刷向父亲致敬。

可是，就在我们都有能力让父亲安度晚年的时候，父亲却病倒了，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他只是和以往一样，住几天院就会好好地出院回家的。

在住院的日子里，一向“不让虱子跳骚咬一下”（母亲语）的父亲，从来没有喊过疼。我不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疼痛，我只看到他因为挂针，手脚浮肿，他不愿住院，执意要求回家。

我陪伴他的那个晚上，父亲半夜醒来，对我说：“我做了个梦。”看看周围熟睡的病人，我对父亲说：“人家都睡了，别把人给吵醒了，明天再说吧。”父亲就没再讲下去。可是，我哪里知道，我从此再也无从得知父亲做了一个什么梦。

再次见到父亲时，他躺在病床上，嘴被氧气罩罩着，昏迷不醒。

父亲走了，我多么希望他托梦给我，告诉我他做了一个什么梦，可偶尔梦见他，他都是远远地看我一眼，转身走开。

那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丝丝缕缕的雨已然停了，父亲坟头的那棵柳树在骤然降温的天地间默默矗立，枝繁叶茂。

作者单位：河南省原阳县实验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