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现代人是不配谈乡愁的，在汽车，火车，飞机纵横交错的年代，地域空间的跨度根本不足以成为愁怅的理由。如果你真的思乡，无论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只要你愿意想想办法，在四十八小时内回到那里，理论上都是没有问题的。除非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懵懂少年。
一个心理成熟，人格健全的现代人已经很少会用到“乡愁”这样的字眼了，取而代之的，可能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想家”，不只因为这个词更加口语化，更因为“家”无论千里万里总在可掌控的范围之内，遑论“家”不过是那几个亲人朋友和一幢房子，而“乡”更包含了从小长大的那一方水土一方人。常有时候，我为那些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感到遗憾，他们没有机会能在日常的生活里接触泥巴，接触大地，接触自然风物与浓淡乡情，取而代之的是楼上楼下非水管破裂不打招呼，对门对面非有求于人不相往来，郑智化在歌里唱“城市的水泥路太硬，踩不出足迹”想想，硬的何止是水泥路呢？
上海世博会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跟美好”，对于这个理念我一直不敢苟同，城市充其量只能让经济，科技之类的东西更美好，而它们的美好程度似乎和生活质量并不成正比。关于这点，我要为生活质量做一点剖白。有的人会说经济与科技的繁荣当然会提高生活质量了，可事实上，它们只能在某种程度上提高生活的节奏与效率，它们让我们飞快的享受欢乐，承受痛苦，却不给点时间来反思其中的意义。在我的眼中，真正有质量的生活，节奏必定是缓慢的，缓慢到可以悠哉悠哉不慌不忙去品尝生活本身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讲，城市，只能让生活更糟糕。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城市还要进一步让我的生活变得更糟糕，因为我从小长大的乡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飞速推进的城市化推到，然后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连一座废墟都不留给我。不敢想象，那时我的乡愁该往何处寄托，是该想念老屋曾经站立过的土地，还是该对迁居后的单元楼念念不忘。这是我现在常常忧心的事情。
无论是谁，也无论北上还是南下，一个人只要离开家园故土，都难免会想起它的好。哪怕再豪气干云的游子，嘴里念着“他乡即故乡”，“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要伤心难过，还是会对家乡产生不可抑制的想念。所有一直很佩服古时的游子，在交通，医疗那样落后的当时，在一挥手就是三五载乃至永别的当口，他们还是扬鞭策马直奔天涯，那样的不舍却又那样的决绝。今人多少有点模仿古人的意思，也是为了更美好的生活，纷纷离乡弃土决绝而去。虽然生活并不见得就美好了，也不会产生什么归属感，但那份离乡又思乡的情怀总让人心向往之。其实，这都是建立在交通，医疗，通信基础上留有后路的试探，委婉点讲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直白点讲就是对家乡的不信任，以为可以在他乡找到更灿烂的未来。我正也是这样犯贱的人。
那么时间呢？在长长短短的时间跨度上，人们频频回望——秦时明月汉时关，先贤圣迹古战场；回文诗文回环，道不尽欲说还休愁怅事，玩顶针针敝断，空留下襟抱未开磨杵人；汉赋唐诗诵几个帝王将相，宋词元曲传几个才子佳人；古人总是浪漫的，连对于长吁都那么饱含深情，古人总是纯朴，好人坏人都在脑门上贴了标签……呵呵，别逗了，听着中国风的歌曲做着各种穿越迷梦的我们，没见识过封建礼教的残酷，只当古人都像我们这般叛逆，没体会过十年寒窗的苦读，只当进京赶考是一程泛着桃花的自助游。
世风日下？尧舜禹后就没见什么清明世界。人心不古?玩起阴的古人只会让我们自愧不如。所以就不必再一遍遍自欺欺人地意淫了，真正的古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真实的世界从来都没有变过，旧瓶装新酒改变不了其苦涩本质，妙玉只觉得两句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我只看好两句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人生与历史跨度上的乡愁比空间上更加不可捉摸，或许它根本就不该产生，相对论要为此负部分责任——可恶又可爱的爱先生，许给我们这可望而不可及的愁怅。
“当我走在你的右边，上帝与你同在，你不要扭过头来，我不怎么喜欢人眼的光芒”。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现代诗的开头，而我也仅仅是喜欢这句子本身而已，对其中所表现的那种疏离感我感到害怕。
我常常感到害怕。我害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们吵来吵去，我害怕相爱的人们挥手再见；我害怕学校里的孩子们拳脚相向，我害怕大人们为了赚钱勾心斗角;我害怕黑恶势力哪天把我黑了，我害怕贪官污吏哪天把我抢了；我还怕中国和日本哪天又开战了，我也怕恐怖分子哪天一不小心挑起了世界大战……
为什么人和人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消除误会，为什么国与国不能互相体谅握手言，是谁给了我们一颗冷漠的心，是谁给了我们一双方孔的眼？人和人之间，心与心之间，到底隔了几千里路云和月？跨了几千年来古国古？在心与心的距离上，我们是否还在彼此思念，思念最初的最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我们只配拥有这个意义上的乡愁，这是件多么悲哀的事！而受伤如你我又何时能踏上回乡的路？
写那首现代诗的作者当年是个先锋诗人。据说他现在的兴趣都在麻将桌上了。回乡的路上，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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