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对我说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另一句是“树挪死，人挪活。”
论及这两句话的出处，前者出自《毛泽东语录》。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经历着一个重要的时代，是毛泽东为了鼓励工人和农民劳动提出的。后者是句俗语。是说树要扎根，一旦挪动，伤及树根容易死亡；而人在一个环境中久了会产生惰性，更换新的岗位或者地方，往往会激发新的激情与创造力。
我爹这套理论哪里来的呢？我倒没有深究过。我只知道，他从军八年，光荣入党；雷厉风行，不拘小节；坚持原则，宁折不弯。这些褒义词是我后来总结成书面语言时提炼出来的，而现实生活中他所展现的，尽是些三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强，以及不近人情的冷硬。他秉持着这些鲜明的特色，在生活中缕缕受挫，机会种种，机缘擦肩。他兜兜转转，最后退守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从此数着漫长的光阴，守着小家数四季。他说他没有后悔过，我不信。
我自小体质偏弱，饭量小又挑食，母亲说我难养活。小的时候，拿煎炒的香嫩的鸡蛋喂我，给一口便含在嘴里半天不咽下，常常是奶奶端着碗满街上跟着我转，等着我吃第二口。常常这样折腾大半天，一只鸡蛋也吃不完。读初中了，这些毛病也没怎么改，不吃菜，不吃鱼，不吃包子和水饺。那我都吃了些什么呢？又是怎么长成的一米七的麻杆个头的呢？想来是煞费了父母的一
片苦心的！
对我来说，一三五感个冒，二四六肠胃又不好，这吃饭的功课自然做不好。我爹看我这副样子，常常狠狠的拉下脸来告诫我：“吃饭，使劲吃饭，人是铁，饭是钢！”我会很生气，明明吃不下，还让多吃，也不问问哪儿不舒服！
初中以前我虽是在家门口念书，没有长路奔波的辛苦，可是一到冬天，我手脚冰凉就长满冻疮。母亲从立秋开始，就张罗着给我做各种手套：线的、棉的、长的、短的，各种花样，早早让我戴上，先预防着。我爹见了都是非常嫌弃地黑下脸来说：“都是给惯得，越捂越冻！每天用凉水洗手洗脸，多搓手，多活动就好了！”那架势就差把我的手套子，手捂子之类的统统给扔出去才解恨。我委屈，满手满脚的冻疮长了一层又一层，关节都是红肿的，白天拿不住笔，晚上暖过来痒得睡不着觉，我却不敢吭声。
要读高中了，我爹犹豫要不要我去读，还是再复读考中专？我不服，不就读高中吗，怎么就不行？好在他，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最后还是决定让我去。
高中开学，学校离家三四十里地，我需要离开家，需要住宿。我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带着衣食住行一应的物品，叮叮当当上路了。我爹不送我，临走扔给我一句话：“多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没理会，不送我还说些没用的。我第一次负重骑行，像是万里长征，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由父亲带着或者陪着，我心里暗暗的怨恨我爹。
繁重的学业开始了，没几个月下来，我除了常规感冒、肠胃炎什么的，又添了新项目，竟然突然的头晕眼花，有时整堂课下来都稀里糊涂的。先是咬牙坚持着，不愿向我爹低头。看看没辙了，只得报告家长，心想，等着看黑脸吧！我爹以很快的速度就来了，带了一大包营养品还有药品。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吃了这些药，多吃饭，就好了！”另一句仍旧是“多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次，我没有反感。
之后，我爹会每隔一周到学校来一次，这节奏跟我们学校月考成绩出榜的节拍部分吻合。他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出现在学校的玻璃宣传栏前，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然后再去宿舍见我。他见我的表情，完全取决于他在宣传栏看到的我的成绩。我得承认一点，无论我的成绩好还是坏，他从没多说什么，也没有训斥过我，只是脸色有好看与不好看之分罢了。当然，他脸色好看的时候实在是少得很，我都已经忽略不计了。然后他放下东西，都是些吃的，穿的。高兴呢，就说：“这是你妈专门给你做的，多吃！”不高兴呢，就撂下说：“都吃上，别瞎了！”
我读了三年高中，我爹一月一次用牛车拉着小麦到学校给我换成粮票，每两周一次给我送吃穿，风里雨里没有间断过。可是因为他那副几乎永远板着的脸，还有他那句在连队带小兵的革命口号，我从未与他亲近过，也从未解读过他的心情。
我读大学了，他也没有去送我，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缺席。
我毕业了，有两年在家乡教书，确切地说是在家门口，教的
是父老乡亲的孩子。曾经想过，我去大城市读了几年的大学，然后又回到乡村教书，似乎回到了一个原点，我爹他会不会觉得没面子呢？我从他的表情看不出答案，但是我却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我家住街头，人来人往不断。尤其上学、放学前后，会有大大小小的学生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从我家门前的街上经过。经常的，会有一些孩子的车胎没气了，会停下来借用我家的打气筒。后来我发现，我家门口的树上栓了个打气筒，专门供路人用。我爹说，“这些孩子可能是你的学生，放那儿他们用着方便”！
就这句话，我承认，我当时不但没有反感，反而感觉一颗石子突然间落入湖心，咯噔一下，平静中起了波纹，但我及时的转移了思想，没有深理会。
后来，我调动了工作，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乡。母亲满脸的愁云，满心的不情愿。我爹没有阻拦，说了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脸却像雷雨前的天。我走的时候，他不送我，他看不见我流眼泪，我知道他肯定在哪块地里跟棉花杈子、玉米秸子正较着劲呢！时值九月，秋阳耀眼，秋风飒飒。我转身，没敢回头。
再后来，我在异乡结婚。他不来，只有母亲来了。等忙完我的婚事后母亲回到家中，满嘴上都是燎泡，我爹愣是没吭声，也没问我怎样！直到我怀孕带产前，他来了。没问我工作，也没问我其它，只是说我身子很是麻利，说着，他的脸上现出些少有的喜色。又嘱咐道：“多吃饭！”我说：“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说：“知道就好！”其实我已经敢跟他犟嘴了。
我和他很少家长里短地交流过，每次打电话，都是母亲抢着接，一打就没完没了，东家长李家短的。我会隐约听到他在一边起高声，“问问没什么事就挂了吧，少说点！”那时的电话费是真贵！
看看我已人到中年的时候，没想到真的狠狠病了一场，工作叫停了，生活运转不灵了。我爹来了，来了便一头扎进了厨房，给我熬药，熬粥，炖鸡，炖鱼，各种熬制都得小火慢功夫，他趴在灶跟前，搅搅、看看、吹吹、尝尝，一弄就是大半天。然后端给我，说：“吃吧！吃完，喝完，别剩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平生最烦琐碎之事，尤其不爱跟厨房打交道，宁肯流血流大汗，也不愿锅头灶脑地转。我听着他那生硬的话，不知怎地，泪水在眼中打转转。
直到这个年纪，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听懂我爹的话。
待到身体好转，我又换了工作岗位，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变动工作了。换了环境，丢了老本行。每次都是从零开始，每次都是白手起家，可是我爹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便从未退缩过。到这时，那个极尽逆反他的我，不知不觉中早已把他的话植根于心中。迷惘时，困难时，坚持不了时，我爹的这两句话就会交替着在我的耳边响起。这两句话很神奇，既有进则天下，退则田园的启迪，又有权衡利弊，恪守中庸的味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不断的说这句话给我听，不过是希望我安好。他用冷硬的方式来教导我，不过是希望我坚强。“树挪死，人挪活”,他希望我永远保持生活的勇气，勇敢地追求。我静好，
他心安。我若有闪失，他便会出现。想我是辜负了他的心心念念，没能锻造出一幅泼辣耐实的好身板，好在历练出了坚强的意志与独立不屈的人格。
我爹已近古稀，锻炼着，身轻如燕，矍铄硬朗。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作息习惯与生活节律。他还是原来那般倔，还是原来那般冷硬，但他闪光的人格魅力已经让他的儿女受益。有他，灯就亮着，我苦、我乐，我都不害怕！
我爹说，多吃饭，多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说，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