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些年来有关家族的话题一直是社会讨论的热点，一方面有《大宅门》等影视剧的热播，另一方面全国各地兴起了编修家谱、族谱的潮流，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相比之下学术界对于这个话题的关注就冷清了许多，在漫谈、戏说之外，严肃的家族史研究可为凤毛麟角，前些年三联出版了金安平的《合肥四姐妹》，算是其中比较出色的代表。
《合肥四姐妹》
【美】金安平 著 凌云岚 杨早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今天给大家介绍的这本由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所写的《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Ancestral Leaves：A Family Journey through Chinese History，以下引用只注页码）则是该领域的又一力作。
《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
【美】 周锡瑞 著
山西人出版社
周锡瑞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专家，他的《革命与改良：辛亥革命在两湖》和《义和团运动的起源》都是近现代史研究领域的必读书目，大家如果有兴趣也可以找来看看。
《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
【美】 周锡瑞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义和团运动的起源》
【美】 周锡瑞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叶》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讲述了叶家在封建帝国时期、民国时期和49年之后的经历和遭遇。这样安排并非出于历史研究的便利或是某种巧合，而是国家、社会的大变革确实也是叶家家族命运转折的时期。
周锡瑞认为，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才“能够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讨论影响这个家庭和整个国家的那些变革，以及家庭和社会政治变革之间相辅相成的共构关系”（英文版序15页）。
周锡瑞
二、
家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和传统社会的根基，个人是家族最基本的单位，这本书的特点就是将重大历史事件和变革拉回到个人生活的层面来描述。
周锡瑞说，“如果我们不能领悟大的历史进程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就不能充分理解这些历史进程，相反，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小习惯有助于塑造人们所生活和决定历史进程的大社会”（英文版序16页）。
叶家的先祖，由于资料的限制，已经难以完整的讲述他们的故事。
大概来说，他们都遵循了一条长江中下游家族发迹的寻常路子：占有一块田产，过上殷实的生活，重视家庭的凝聚力，重视教育，然后家中有男性成员通过科举谋得一官半职，在官僚体系中得到升迁，扩大了家族的势力，退休之后回到家乡继续经营家族事业，不断如此的循环。
这一情况在晚清发生了改变，本书的第一个主人公叶厚坤和他的儿子叶伯英虽然也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没有中过举人和进士，但他们也成功的入仕，靠的是在老家安庆抵抗太平军和在河南剿灭捻军的战功。
对他们来说，内乱为他们提供了展示自己治乱持危能力的机会（20页），而这正是当时的统治者所急需的才能。在家族即将衰落之际，因为国家的需要，个人得以施展才华，得到国家的认可，从而重新获取家族得以继续繁荣的资源。
另一方面，在我们今天看来，当时急迫的现代化任务，并没有进入叶厚坤、叶伯英的视野，他们甚至对于朝廷与西方的接触也没有任何兴趣（125页）。作为这一代在平定内乱中崛起的官僚，他们认为恢复和维持秩序是所有工作的中心。
当然，不管从个人还是家族的角度，维持秩序是维持他们地位的首要条件。但国家已到了不可能不改变的时候，叶家的命运也必然随之改变。
科举制度的废除，阻断了叶家入仕的最重要的途径。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清王朝灭亡，建立了民国，过去的一套模式已不适用。
国家的历史拉开了新的篇章，叶家也不得不如此。
在天津任职的叶崇质，面对全新以及更加残酷的民国政治规则，他没有做好准备（158页），于是决定退出官场，转而经商。这不啻为叶家历史中革命性的一个决定。
叶崇质在周学熙庞大的官僚实业集团下做事，家族的生活富裕且名望依旧很高。科举之路已断，叶崇质对下一代的教育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他们要能够从事科学、工程领域的职业或是经商，而要从事这些职业就必须要接受新式的教育（207页），最好就是去南开中学学习。
为了通过南开中学激烈的入学考试，叶家的下一代还必须勤学英语和数学——这是他们从没有接触过的知识。
南开中学在张伯苓的领导之下，不愧为中国北方最好的中学。体育课和社会实践课是南开中学的特色，叶家的新一代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形成了与他们所有的先辈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南开五兄弟（从左至右分别为老七叶笃正、老三叶笃义、老五叶笃庄、老六叶方、老九方实）。
此时，在国家的层面，叶家的新一代再也不能像他们的祖父辈一样，忽视外来的影响。日本的入侵使得全社会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激进的情绪高涨。在面临提升自己的能力，维持家族的荣耀还是挺身而出拯救国家的选择时，叶家的新一代做出了他们的选择。大家族解体的命运从这一刻就决定了。
叶笃仁、叶笃信和叶笃义这三位年长的兄弟选择了工作，结婚成家，成为家族的支柱；叶笃庄、叶方和方实则选择了参加激进的革命运动，他们或是参加了共产党或是与其保持了紧密的联系；而叶笃正则选择了坚持学业，出国深造（246页）。
《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
叶笃庄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随着全面抗战的爆发，叶家又一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大家各走各的，没有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凝聚在一起。
每个年轻人都跟着自己的朋友、同学和组织圈子，走上了不同目的地的不同道路，每个人都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妻子，从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家庭模式（295页）。
整个民国时期，国家分崩离析，叶家大家族的形态随着叶崇质的去世也终结了，兄弟们不满于老大对家族的掌控，各自选择了出路。
可以说，家族在国家与个人之间的承接作用已丧失，个人的命运已与家族的荣耀无关，在下一个时期，这甚至会变成一种负担。
1949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由于叶家的或多或少还称得上是社会的精英，为革命胜利贡献过力量，起初他们成为国家团结的对象。随着政治风暴的到来，个人和他们的家庭命运则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叶方和方实是党的干部，生活条件自然保持着高水准，而且他们作为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参与了所有的国家行为；叶笃庄因有“历史问题”而被调查，在反右后更是被投入监狱；叶笃义在反右时也被打成“右派分子”，他的妻子和子女都与他关系破裂。
文-化-大革命的到来，使得叶方和方实也未能幸免，他们被批斗，子女被下放劳动。这一时期，家庭关系带来的后果是，家长的政治地位，要么使他们的孩子受到歧视，要么让他们享有特权（396页）。
不但如此，国家权力还号召子女与他们有问题的父母划清界限。可见国家权力的扩张，使得国家直接与个人发生着联系，家庭已处于无关紧要的地位。
文-革结束后，叶家兄弟的生活逐步回到了正规。改革开放，叶家的新一代有了比前辈更多的选择，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远离政治，有的选择学医，有的选择学术研究，有的选择了经商。
国家权力向后退了一大步，家庭必然变得再次重要起来，个人对于家庭的向心力必然会再次超过对国家的向心力。
但也正如周锡瑞所指出的，家庭的本质和内涵是在不断的变化中的，流动性和周期性离散是现代家庭的重要特点（418页）。
三、
周锡瑞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出：叶家是一个处在中间阶层的精英群体，在大变动的时代能保持延续性，是一个十分值得思考的问题。
其实叶家的实例就能很好的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精英家庭的地位能够得到延续，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的着知识。当然这里的知识并不仅仅指的是科学知识，而是构成一个时代主流文化所必须的那些知识。
整个帝制时期的叶氏家族，不管家长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官职，家族中最重视的还是科举入仕，所以对下一代的教育是绝不可以废弛的。可以说，科举体系及其背后的儒家知识体系是维持叶家繁荣昌盛的重要因素。
及至近代，叶崇质眼光长远，让叶家新一代都接受了西方新式教育，使他们具备了在现代社会中生存所不可或缺的新知。
叶家在现代社会也能维持着精英家庭的地位，一定程度上依靠的是他们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因为国家、社会的发展需要这些知识，所以这一部分人永远会处于主流的地位，而叶家当今的一代无疑也在继续着这条路。
除此之外，通过叶家的历史，我们还会发现，在帝制时期，掌握儒家知识体系是进入官僚阶层的必经之路，是通往财富和权力的桥梁，但到了近代，叶家人虽然都掌握着知识，却没有大富大贵之人，社会地位也大不如前。这就是从“士”到“知识人”转变的一个过程，余英时将这种现象称为“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士与中国文化》
余英时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知识虽然一直是叶家所依傍的，但是近代以来知识却存在着一个与权力脱钩的过程。一方面，列强入侵，军阀混战。暴力成为了获得权力的最直接途径。
另一方面，新的知识体系逐渐替代了旧的知识体系。从“体与用”的角度看，掌握越多的新知，离传统的“体”就越远。考察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无一不面临这样的选择——要么选择加入暴力的阵营，成为施暴者的参谋与文书，获得权力，抛弃知识；要么选择继续在新知中钻研，从此与权力绝缘。
余英时说到：“中国知识人一方面是激起巨变的一股原动力，另一方面又毫无例外的被巨变的浪潮一一吞没。”作为近代以来一股社会力量的知识人，确如他所说，在层层“革命”的巨浪过后已被吞噬，而作为角色的知识人个体，却大多在纷繁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重新找到了自我的定位，就如叶笃庄这一代的叶家人。
从“士”到“知识人”，对个人来说其过程可能是及其惨烈与悲壮的，但是作为知识的载体，当尘埃落定，新的知识体系在新的社会中得到正确对待，“知识人”群体就不会处在边缘化的状态。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