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的曾祖母是在我出生的那年辞世的，我自己孩子出生的1987年夏天，我在大连，我的曾祖父在随州也辞世了，时差相隔。这二十三年里我的太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是怎样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度过他孤寂无助的几十年的，他凭借的是什么来保持那样恒久的喜悦，是我在我的孩子成家脱离我后，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无所事事时乱翻我妈妈的衣柜，翻出了一个五瓣花型的围脖护篼，黑色缎面上绣着5样色泽鲜艳的妩媚花朵，那花朵的形状、构图和配色都是我见过的我妈和她的同伴们的手工，都不及的样子，虽然妈妈是众人有口皆碑的巧媳妇能干女子。它们也比妈妈家陪嫁的那些家俱上的花纹图案要好看很多。
和围脖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件护肚和裹腿，也一样地精美好看。我对妈妈说，怎么不把它们给妹妹用呢？它们那么好看又合适。妈妈说，那些是我太太当年作的，是我爸爸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隔得太久远，现在的小孩子用后会受不了容易逗心坎（生病）。说曾经给我弟弟用时试过的，并问"我都把它们藏那么隐秘你怎么寻出来的呢？" 我并不接妈妈的话，只是继续刨根问底地问"那是为什么呀？那太太现在在哪儿呀她去哪里了呢？她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我们会永远见不着她吗？"妈妈回答说"太太在你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
太爷得知后不作声，第二天买了一些黄纸，提着耙松针的物什带我一起到了一个叫国家堆的岗上。在松林临马路的林中，他指着一排5座坟中的第二座说，这就是太太安息的地方，那个圆堆就是人死后再也不起来了的安睡的土屋。他化了纸钱，让我行礼，第一次听从了，再去时我就不近前了，也拒绝行礼。太爷看出我的恐惧，就每次自己作完仪式后，去到林子里扒生火的松毛，并大声地说话跟我搭讪以打消我的害怕，慢慢地，我再跟他去墓地时，就不再害怕，只一门心思地玩我自己喜欢的花草，譬如基台胞、地地根、黄花苗、蜂糖灌（半枝莲）什么的。
太爷除了在需要纪念的日子去上坟外，其余的时间以带我识字讲故事及作家务为主，妈妈爷爷奶奶都要每天去出工，爸爸也每天要早出晚归，我们姊妹四个都是在太爷的引领下长大的。所以，他走到哪儿我就自然地被跟着带到哪里，去随县城关卫生院针灸科看望宋杆的姑爷他会把我带上，去五站外的万福店农场串门，也会把我带上。在周围都是整日忙碌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邻居构成的生活氛围里，他应该是没有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的，偶尔来给他定期理发的远房亲戚在理发时他们会说一些历史江山之类的话题和史料，过后就是每天闷声地作饭剁柴锯木料洒扫庭院。后来我们都大了些，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地作这一切外，还会经常在门前的堰塘里垂钓，偶尔还会去远处野堰里钓一些鱼。后来我们再大一点都上学去了，学费困难得揭不开锅时，他也会默默地想办法，和他的孙子（我的爸爸）一起挑着被"除四旧"运动尘封了很久的家伙仨，上门去给有需要的人家做"喜饼"，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业中仅剩的一样在当时还能赚钱的手艺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太爷在没有太太的那些年里，他的精神世界一定是苦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生活好苦，妈妈曾经几次想以上吊结束生命，因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上有老下有小，她那么长年累月地夜以继日地劳作，日子仍然难以为继，经常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除了干农活，摘猪毛缝手套织渔网，缝衣服卖或制作凉粉出售，她总是放下这就又拾起那，不分日夜不分轻重，又当男又作女，啥活都干，养家糊口是那么地艰苦和不容易。太爷身经三朝政府政权更替，出生入死死后余生，看着这一切，一定是看在眼里愁在心头的苦旅心境。九十多年迷一样的安详人生被我真正读懂，是在我自己有了儿孙以后。
当我不能亲自陪伴我的小孙且我的小孙又因没有我的陪伴有缺憾时，我看到了我太爷的福报。他和太太那么渴盼儿孙满堂，家族枝繁叶茂，爷爷是独生子女时，太太把太爷家门中一门七女的叔伯四闺女过继过来作自家闺女，精心养育并赔嫁。爸爸是独生子女时，他们又把一个因产后大出血丧母的女婴收养作为后代，掌上明珠般视为珍宝给到供养。到我们这一辈，太太终于盼来了自家亲生的重生女，那是多么幸福和慰藉的事啊。她虽然没有看到我们后来的弟弟妹妹，但太爷看到了。我们的模样和处境，大概就是太爷每次去上坟要说的心语。太太不在了，但门前打桐油的木子树年年还在开得满树满天星，空了心的需几人才能合围的巨形老皂角树依然每年几十米的树冠上能结满长长的皂角，它们是太太的灵魂和伙伴，也是困难时期我们生活的依靠，虽然家业都缴公了，这些树像她的魂一样陪伴着太爷和她的后代们。太爷每每坐在这些树荫下垂钓，就是在和太太的魂灵相濡以沫。过去曾经收养的孤儿和战争的弃儿们，虽然新中国成立后都有了各自不同的新的人生新的生活，我们并没寄希望他们回报我们什么。生命是一段陪伴的旅程，人们在巧遇中彼此陪伴生命而后擦肩而过，这就是生命的本来意义。
的母亲节，我回到了随州城去赶吃一顿喜酒，路过我的老屋，当年清澈碧静的水塘已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狭长的臭水沟，村子里曾经的子民的后代们，各自奔突去了不同的地方安家，一些老旧的房屋还在那里空荡荡地伫立着，我的老屋在曾经一场大雪后就成了一片空地，还像当年一样地那么干净整洁，成为那个环境下少有的样板房，样板人生样板庭院。不同的只是，那些曾经那么羡慕的人和羡慕的眼神已不复存在。
栀子花开，香，透过经久的岁月温暖我的梦，在每个明月朗照和无月的夜晚。
2050.05.10于随州市顶牛宾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