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十二月的一个雪夜
雾霭浓浓的，天显得很低。大约因天色的关系，街道上的房屋店铺都很压抑，灰塌塌地没有精神。出门的目的是什么已记不大清楚。对于很少进城的孩子来说，路本不熟，要去的地方当时就很生疏，只是顺着路边走边找下去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是那种叫做霰的雪糁子，从浓云雾霭中扑扑簌簌地落下。我和妹妹黄河把两手统在袖筒里，兴致勃勃地在路上走，在雪中走。已完全忘了为什么这样在街上走，感兴趣的只是雪糁子不断地落在脸上、身上、筒起的衣袖上，黄河的小尖尖帽上，和我的围巾上。街道因雪的袭扰猛然间混沌起来，飘逸、丰富、和谐起来。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飘洒不已却又朦胧透亮的迷茫中，包括心不在焉的店铺伙计，匆匆忙忙的路人和一心沉迷于绵延不绝的落蕊而兴趣盎然的我们。
姐，你看！”黄河不无骄傲地唤我看她长久未抽出手的衣袖，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睁大惊喜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上也架着两粒茸茸的霰，还有帽边钻出来的发丝上，双肩和尖尖帽的皱折处，都覆着白色的雪的饰物。看她冻得通红的小脸被雪光衬着，显得说不出的美丽。
我们在街道上走过去，又走回来，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地方。而天是越来越黑了。街灯点亮了，看街灯下飘洒的雪则又另是一副副情景。忽而是动画片里从天而降的无数天兵天将急匆匆地迎面扑来，忽又是池塘里群居的蝌蚪，听到人声，急速地四散而去，或者是粗心的天女打翻了她的花篮，天上、地下飞撒着五颜六色的花瓣。我们晕眩在光与色交织的街道上。只看见满世界是行色匆匆赶路回家吃晚饭的人，行色匆匆赶赴地球追寻团聚的雪。人踪、雪影，连灯光也被搅得忙忙乱乱、时聚时散。只有我们小姊妹俩舒舒缓缓逍遥自在地踱着步，用我们的身体——头、脸、臂甚至头发、睫毛，收拢着雪珠，收拢着灯光，收拢着路人惊异的眼神，得意到了忘我的境地。走着，走着，竟不知何时已近了家门——那是爸爸的朋友吕伯伯的家——兰州市鼓楼巷六号，一个破旧的大杂院的门口。
这大约是妹妹离开我之前留在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个夜晚。八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妹妹黄河因急性肾炎并发尿毒症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