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阿凡囡的细腻和心柔，在她泼辣果敢的举止中难以觉得，但你却能在漫长岁月里慢慢嚼出一位徽州女人特有的纯粹。
阿凡姐的月光
已经九月的仲秋，皖南仍然是暑热难熬，有人说这是“秋老虎”的节奏，早晚却能感觉到秋凉。这两天常做着同样的梦：银盘皓月当空，远山近屋披上一片银辉。秋风渐起，墙院内溢满金桂的芬芳。冬青和梧桐轻枝摇曳，月光下晃动着斑驳的影子。恍惚中我走进记忆中的月夜，品尝妈妈酿制的梅花蜜和邻居阿凡姐送来的豆黄粿，那感觉，少女一般，静谧、羞涩，透着细微的纯香和心柔。感慨万千中张镐哲那首《伤痛的邂逅》梦中回荡：“故事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来过······”
小时候，妈妈和奶奶常带我和姐姐去剧团大门前天井池赏月，妈妈总是把最好的果品在小方桌上摆满，再搬到休宁剧团大门前的天井池里，透过天井上方的露天，让月光早早地撒在上面，说是供“后天爷”。奶奶是山东聊城人，“后天爷”是老家人对月亮的称呼。剧团的深宅大院是休宁南门乡绅大户的一幢老宅子，院内台榭花园曲径幽深，长廊亭阁古色古香。我家住在大门边一栋木屋内，当月亮沿着高耸的马头墙，从错落有致的屋檐上慢慢地升起，斑驳月光便沿着黛蓝色的屋瓦洒下，屏息凝神望着那神奇的月亮，湛蓝的光影，隐隐约约，似山像雾更如海。吃着妈妈亲手酿制的桂花蜜和邻居阿凡姐送来过中秋的豆黄粿，内心满溢着幸福。豆黄粿是徽州农户特产，脆香不腻，很是爽口。薄薄的表面通黄焦脆，内里附着喷香的黄豆粉夹杂着猪油渣，有讲究的还掺杂些芝麻。双手拍打成型贴在平底锅在炭炉上灼烤，当满屋子飘逸出豆黄香气，猪油渣滋滋作响时，再用方砖贴上压实片刻便起锅。此时，我们手忙脚乱捧起滚烫的豆黄粿，嘻哈着咬上一口，那感觉妙不可言。
最惬意的时光，是阿凡姐和几个发小来我家相邀去休宁古城护城河墙垛上赏月。阿凡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黝黑的肤色，一双眯眯眼，常荡漾着笑意，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和小酒靥，十分纯洁可爱。别看阿凡有着女孩子的羞怯和腼腆，可爬树上房摸鸟蛋、下河捕鱼捉虾样样拿手，丝毫不比男孩逊色，左邻右舍都管她叫“野凡囡”。说邻居也不全是，因为休宁剧团的后门连着海阳中学，要经过一栋名为“曲苑”的翠竹园才能到阿凡家。竹园载满了名贵的方竹、墨竹，修长青翠，还杂长出五颜六色的紫薇和车前菊，簇拥舒展着，点缀着这片翠绿。因为园内年久失修，遮掩着斑驳的古墙，阿凡却会编出许多狐仙鬼魅之类的故事来吓唬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全来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说来笑话，两家的缘分还因为我的淘气所致。一次，剧团到隔壁村子演出，我一个人到阿凡家门前的晒坦玩耍，正巧晒坦晒着刚从田间掰下的嫩包谷，饥肠辘辘的我捡起苞谷就往嘴里塞。阿凡姨见状忙把我领回家，一顿饱餐后，妈妈闻讯赶来，愧疚赔礼间结识了朴实善良的阿凡姨，一来二往，妈妈跟阿凡姨成了好姐妹。 那个年代，城镇居民买月饼、鸡蛋、香肠之类要凭户口发票供应。每到中秋节前，我们要赶在头晚，到休宁西街县食品供应站排队购买鸡蛋、豆腐干、豆腐角之类。黄晕的街灯下，古老条状的青石板路人头攒动，人们在沿街店面的板壁门旁用砖块和菜篮排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蜿蜒前伸。排队要排上一夜，而且还得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菜篮，一不留神便有人趁着你疏忽插队。因为家里就我一个男孩，妈妈叫我上半夜排队。到了子夜是最难捱的时光，“长龙”一点点地往前蠕动，单调而又重复，空寂漫长煎熬中，“瞌睡虫”上来了，眼皮沉得难以支撑。黑魆魆的店门板、昏暗的街灯在眼前忽有忽无晃动，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强忍着困倦心里默默告诫，“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可越是这样越觉得迷糊中自己像在梦中游走，寂静街道，人们断断续续的絮絮细语犹如催眠曲，忽而清晰忽而遥远，不知什么时候我蜷缩在街檐下睡着了，突然惊醒已是下半夜，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去，自己的菜篮孤零零地在街角搁着，前面不知有多少砖块和篮子越过我的位置前行了，我委屈又无奈。不久，阿凡带着姐姐来接班，眼见此景，执拗倔强的她，二话不说，拿起菜篮横跨几个位置一屁股坐下，在他人的叫骂和嬉闹声中骄傲地扬着头颅向我微笑。
再后来，阿凡姐嫁人到了河对岸，出门那天，阿凡姐哭红了双眼来向我们告别，我跟姐姐心里像剜肉那般难受，与阿凡姐抱头痛哭。不久，传来了消息，说是农业学大寨打造水利工程中，阿凡姐带着十六位铁姑娘常年奋战在青石岭，开山劈岭，终于凿出一条五里长的水渠，轰动整个乡村。不久，我在县城胜利台广场看见戴着大红花的阿凡姐，觉得她还是小时候那股野性模样，只不过圆脸更黑，笑起来牙齿更白，英姿飒爽中身板更加挺直。改革开放初，听说她跟丈夫带着一家人去了南方开饭店。不久前，我跟姐姐在休宁再见到她时，满是沧桑脸上再也难寻着当年天真烂漫，臃肿的身板已没了当年窈窕，可是，沉默寡言中那目光仍似当年，散发出坚韧和倔强。听说，因为她跟丈夫经营不善欠下一屁股债，但执拗的她不向他人伸手，硬是回家乡承包两块十亩地的水塘，贪黑早起没日没夜打拼，一分一角积攒，把几十万欠款悉数归还。村里人说，尽管生活不易，但十分好强诚信的她从不服输，硬是用羸弱双肩担起了艰辛和苦难，将两个孩子拉扯成人，又将老人养老送终。又一个中秋团圆夜，透过皎洁月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儿童时代。我终于明白，阿凡囡的细腻和心柔，在她泼辣果敢的举止中难以觉得，但你却能在漫长岁月里会慢慢嚼出一位徽州女人特有的纯粹。作者丨郑 刚
编辑丨吴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