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 Disco》这首歌，从发布之后，正反评价争论不休。有人说好听、有人觉得「土」、有人说洗脑、有人说这首歌「 Low 穿地心」。所有人都给这首歌贴上了一个标签：「抖音神曲」。不过在如今的语境里，它不是个好标签。大多数人听到「抖音神曲」四个字，会自动和「土」、「low」联系在一起。这是这个世代的毛病。出现一个现象，大家先辱骂它、歧视它，到接受它，拥抱它，只不过大多事物还没被「接受」，就已经在「辱骂」中消亡。董宝石挺了过来，仍在为改变歧视而奋斗着。今天这篇文章我写了很久，想要为董宝石、为《野狼 Disco》发声：这首歌不 Low，这个人也不「土嗨」。结果删删减减，修修改改了三周，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直到前阵子和同事聊到这篇稿子。他说，过几天董宝石在北京 XX 夜店有演出，去看看不就得了。于是我在没有票的情况下偷偷潜进了这家夜店，见到了董宝石。今天这篇文章，它不是一篇读者爱看的文章，但是是一篇我想写的文章。我想还原董宝石这个人。还原这个时代，无数在外漂泊的年轻人的艰难岁月。
「接下来为大家表演今天的最后一首歌，希望大家今晚玩得开心。」董宝石把麦克风拿远，低着头咳了两声。卡座和散台上的客人全部站了起来，几个喝醉了的人，拿着酒踩在沙发上大喊：disco！disco！保安大叔喊着：坐下！坐下！没有人理会，继续踩着、跳着，酒撒得地上到处都是。舞台下方的舞池里，所有人都拿着手机怼着董宝石一直拍。大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有的叫他「野狼」、「老舅」，有的直接喊「画个龙」。但他接下来表演的这首歌，没有人不会唱。董宝石拿起了麦克风，说了一句：「歌的名字，叫《野狼 Disco》」。全场沸腾。
「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儿画一道彩虹，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彩虹，在你右边儿 再画个龙。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郭富城，左边儿右边儿摇摇头，两个食指就像两个窜天猴，指向闪耀的灯球。」董宝石开了一瓶水，先倒了半瓶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把剩下的水全部泼到了观众席，全场一下子就嗨了。
凌晨 01:30，演出结束。董宝石唱完《野狼 Disco》，和当天夜店里的 VVVIP 合了影，在保镖的护送下，上了保姆车。董宝石在车里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吐了出来。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有些许余温。上一根烟熄灭，是在演出前。01
演出开始。董宝石走上台，和观众打了声招呼，唱了一首没人知道的歌。台下观众显然有点不买账，自顾自地喝着酒。几个配合的人，跟着节奏稍微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夜店里显得格外的突兀。董宝石没「鸟」那么多，自己在台上唱得很嗨，挥动着手臂，袖口里的纹身花臂躲躲藏藏，走近看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左臂上纹着：「流浪、爱情、生存」，右边「诗歌、王位、太阳」。这六个词，出自海子的诗《夜色》。
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 爱情 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 王位 太阳六年前，董宝石买了本《海子诗全集》，坐在摊位前，没客人的时候就看一眼。每天早上五点，他就要到父母的批发市场摊上帮忙，把棉袄、棉裤、老头套衫、呢子大衣，一点一点摞到铁皮屋顶，闲的时候就看看书。看到下午三点，回家洗把脸换上西装，跑到商场里继续卖工艺品。一个月工资 3000 块，基本全交给房贷。后来父母批发摊亏了，董宝石失去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成了穷光蛋。不敢买 20 块以上的烟、想喝酒只能蹭别人的局，没吃过什么大餐，在同学聚会上他从来不敢说话。他一个人默默低着头喝着酒，听着同学、朋友们吹着牛逼。后来他把这一幕写进了自己的歌里。
混的好的端起酒杯不停吹牛皮只有我自己故意把头埋很低马老三倒满香槟，问我做什么生意？我说平时在家里，写点饶舌小歌曲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他就写写诗、写写歌。去哪都带着一本笔记本，想到什么就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读《海子诗全集》，在字里行间里看到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洒脱、无畏，对这个世界一点都在乎。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他梦想，但他还做不到。这个世界牵绊他的东西太多，还不完的房贷、找不到的工作、老婆孩子生活费、孩子的学费……他够不着自己的梦想，拼命地在城市里挣扎，反而在苦难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身边没有人关心他的梦想，大家只关心他什么时候还钱。他只能偷偷把海子纹在身上，写在歌里。两年后，董宝石去朋友的录音棚录《海子》，录到一半他就唱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不规律地抽动。录音老师听到里面没声儿了，从录音棚外往里看。董宝石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睛，站了起来，把手往裤子上一抹，裤子上一大块水渍。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唱着自己的梦想。
他叫査海生为了大海生阿尔的太阳照亮他一生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象征这首歌录完，发到网上，什么水花都没激起。那年长春街头所有的店都在放筷子兄弟的《小苹果》，就连大妈广场舞的音乐都是：「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把火在燃烧，只有他心里一团死灰，风一吹，灰烬刮得到处都是。因为媳妇生病了。02
夜店里的气氛有些闷，大家都在等董宝石唱《野狼 Disco》，没人知道这个以「土嗨」出名的说唱歌手，以前和赵雷、马頔一样，写过无数的文艺歌曲。造化弄人，偏偏这首土嗨《野狼 Disco》火了。第一首歌唱完了，董宝石在舞台上喝口酒，继续介绍自己接下来要唱的第二首歌——《年轻的窦唯》。我拿起手机百度了一下歌名，别说百度词条，连歌词都搜不到。
旁边散台上的客人直接笑了，说：一个唱抖音歌的人，居然还唱窦唯？底下的观众有几个不高兴了，在舞池里喊：怎么还不唱《野狼 Disco》啊？董宝石都没理会，又喝了一大口酒，一点一点地把酒吞下，撸起袖子，花臂露了出来。前奏响了，一下子盖过人群里的叫嚣声。以前董宝石在批发摊上也这样。听到周围吵杂的声音，他就戴耳机，用音乐声盖过人群的喧哗，盖过他要面对的残酷世界。「十五、二十、没有……」我看着旁边夜店卡座上，几个人划拳喊得满脸通红，赢的拍腿笑得四仰八叉，输的皱着眉头，一口吞下一大杯威士忌。有的人站起来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吹牛逼，有的人喊「满上、满上、满上！一口干！」每个人都趁着音乐间隙，痛快地狂欢。音乐一起，一下子吞掉所有的嘈杂。董宝石知道没人想听他以前的作品，大家都在等他唱《野狼 Disco》，但他还是想唱：
永远年轻但是不会热泪盈眶永远那么风光就像当初窦唯一样forever coolforever young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以前的画面。「我要回北京了。」Young Mai 说。董宝石沉默了，满脸涨红，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从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 Young Mai。大学毕业的时候，董宝石在西安玩音乐的时候认识了 Young Mai，后来 Young Mai 为了生计去了北京做后期声效，董宝石劝他说，别整那些无聊的了，我们做自己喜欢的。Young Mai 答应了，来了长春。玩音乐是个亏大钱的爱好，得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谈梦想。Young Mai 到了长春之后四处打听，想找份工作，长春平均工资一两千元，和北京根本没法比。 董宝石自己也是穷光蛋一个。媳妇儿朋友推荐他去当滴滴司机，他不认路，没做两天就干不下去了。自己跑去商场面试保安，因为手上的花臂纹身，没有一家商场敢要他。没钱、没工作，没生活，光有着一个音乐梦。既然都没办法活下去，还谈个屁梦想。不到一年，Young Mai 在长春过不下去了，决定回北京。在离开长春前，请董宝石吃了一顿饭。「我要回北京了」Young Mai 说。董宝石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打从心里觉得，自己愧对他，浪费 Young Mai 一年的时间，亏了一堆钱，屁事儿都没做出来，还连累人家一起吃苦，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Young Mai 看他一直不说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北京？董宝石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把 Young Mai 放桌上的烟抖了一根出来，拿出自己口袋里的火机，利落地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看着窗外，慢慢地吐了出来。
他太想去北京了，没收入无所谓，睡天通苑，每天三餐啃馒头也无所谓，只要能唱自己想唱的歌，浪费几年青春又怎样？只要还有梦想，总比现在这样行尸走肉强。但他耗不起，他得立马赚上钱，因为媳妇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儿子出生后，媳妇一翻身，皮肤上就会起米粒般的小紫点，全家人都担心是内脏出血。长春治不好，媳妇带儿子回了娘家成都，治了大半年仍不见好，董宝石决定去成都陪她。董宝石送 Young Mai 到长春火车站口，啥矫情的话都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摆了摆手，搭上回家的公交车。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闹市区一排的店铺门口都贴着大大的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毛笔字：清仓。本店转让。全场 1 折。最后一天。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快到家的时候，一排排紧闭的灰色卷帘门，死死地抓着地面，十年前繁华的整条商业街丝毫没有生气，几公里以外的工厂大烟囱也不再冒烟了。
董宝石知道，这座中国北方的工业城市，真的没落了。他出生到现在的近 30 年时光里，见证了长春从工业顶峰走向衰败。爷爷口中的「北大荒」、「东北辉煌」，早就被踩碎父母辈的「下岗潮」里。长大了之后才发现，要活下去，只能远走他乡。他看着远方的大烟囱，终于明白大学毕业时，他问老乡要不要回长春，老乡答的那句：不回了，出生在东北，多半要离乡。如今他自己要走了，要去成都和一群阿姨一起卖卖水龙头、晚上当滴滴司机。先活下来，才能选。只要不违法，做啥工作都无所谓。董宝石是 年离开的长春。走之前，他找到了哥们儿高煜燃，录了最后一首歌，名字叫《We Are The City》：
让他在雪地上再撒点野，就由他喝醉流泪在今夜；任他去感受这城市的一切，诚挚地感谢这大风的凛冽……录完之后，两个人坐在录音室的沙发上都不说话，董宝石先打破沉默。「我要走了。」「上哪去？」「我要去成都。不回来了。」「操。」董宝石笑了。终究是要走的，和长春告别、和东北告别、和嘻哈告别。和这狗屁梦想告别。03
《年轻的窦唯》唱完了，董宝石把麦克风拿远，低着头咳了两声。「接下来为大家表演今天的最后一首歌，希望大家今晚玩得开心。」卡座和散台上的客人全部站了起来，拼了命地往前挤。几个喝醉了的人，拿着酒踩在沙发上大喊：disco！disco！保安大叔喊着：坐下！坐下！没有人理会，继续踩着、挤着、跳着，酒撒得身上、地上到处都是。舞台下方的舞池里，所有人都拿着手机怼着董宝石一直拍，我被人潮挤得踩掉前面客人的鞋。我大声地和他说了声对不起，他啥也没听见，他顾不上那么多，手机举得高高的，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嘴里一直喊着：「老舅，老舅」。董宝石拿起了麦克风，说了一句：「歌的名字，叫《野狼 Disco》。」全场沸腾。
心里的话，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这粤语，得劲儿！」隔壁的客人在我耳边喊着，满嘴的酒味。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前面什么 **富二代我拿脚往里踹
所有人跟着一起唱 Rap，谁都跟不上这个节奏，也不记得词，只能勉强喊上几个字：「大背头、BB 机、舞池里的 007 」
这一刻，所有人都像在 90 年代东北不洋不土的酒吧里，唱着邓丽君、唱着郭富城，憧憬着广州、香港这些发达的南方城市，别扭地听着粤语歌学粤语。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东北人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就写在了歌里。
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儿画一道彩虹，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彩虹，在你右边儿 再画个龙。在你胸口上比划一个郭富城，左边儿右边儿摇摇头，两个食指就像两个窜天猴，指向闪耀的灯球！所有人学着董宝石的动作，挥着自己的手，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他趁着间奏开了一瓶水，先倒了半瓶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把剩下的水全部泼到了观众席，全场一下子就嗨了。
来全场一起跟我低下头，左手右手往前游捂住脑门儿晃动你的胯胯轴，好像有事儿在发愁时时刻刻必须提醒你自己，不能搭讪搭讪你就破功了，老弟演出结束。全场再次欢呼。底下舞池里的客人反复喊着「老舅、老舅」，董宝石鞠躬说了几声谢谢。夜店老板笑嘻嘻地走上台，几个今晚消费最多的几个客人，拿着合影卡走上了上台，准备和董宝石合照。
人群都在往台上挤，有两个男人没有合影卡，想直接冲上台，「老舅」伸手阻拦，说了一句：兄弟，咱得有秩序。其中一个人破口大骂：什么秩序？俺们咋不能合影啊？X 你妈。用力推开人群，走了。
董宝石假装没听到，在保镖的护送下，上了保姆车。在保姆车里，董宝石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吐了出来。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有余温，上一根烟熄灭，还是在演出前。车窗外人潮还没散去，几个大学生在车外喊：吾人文化牛逼！他在车上笑了，吾人文化是他的厂牌。他知道那些拿着合影卡的客人，都不是听他歌的人。真正听他歌的，都是这些没卡还用力喊着他名字的大学生。他主动下了车，走过去，和这些没有卡的年轻人合了张影。其中一个大学生激动地手都在抖，和老舅说，自己也以后也想做嘻哈音乐。董宝石笑了，没和他说加油。我从人潮里拼命地挤出来，看着董宝石的保姆车缓缓地驶开，他抽着烟，低着头，没有理会人群，专注地再做些什么。夜店还是大声、反复放着《野狼 Disco》，站在店外都听得见。几个男生在门口不停地喊着「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几个微醺的小女孩学着董宝石唱着：
心里的花 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 哪管它是真是假请你尽情摇摆 忘记钟意的他你是最迷人噶 你知道吗？我想起耳帝在微博上对这首歌的评价：它是一道东北大乱炖，幽默里裹挟着失落，市井中点缀着浪漫。底下的评论，骂着这首歌 Low、土。写稿之前，我一直想找理由去反驳网友的观点。今晚看完演出，我倒觉得无所谓了。土嗨就土嗨，Low 就 Low 吧。抖音神曲也不是那么好写的。哪个公司不想凭借抖音神曲一夜成名，只是大多数人写不出来罢了。不然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一首《小苹果》、一首《野狼 Disco》？这个世界上，每个平凡的人都和曾经 20 几岁的董宝石一样，拼了命在用力过生活。我们这些平凡的人仅有的爱好，就不要再分什么高低贵贱了。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放肆地笑，土不土，高级不高级，又有什么所谓呢？阳春白雪让别人去追求吧，我就食着我的人间烟火，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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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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