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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林 | 星空寂寞(散文)

时间:2018-10-15 14: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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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林 | 星空寂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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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寂寞

刘树林

瓦屋低矮,四周泥墙灰黑,一盏油灯的光亮,把屋子渲染出混沌的气象,光与影渐渐分辨不清。我身边的床铺,倒成了一座小小的宫殿。床上立四根圆柱子,床门两边各一片长方形护栏,床的其他三面各有栏杆,栏杆和床面相契合的是一根根小短木,葫芦形,造型古典简洁。四根木柱上面顶着一块大木板,人可以站立在床顶。床顶上是屋顶,屋顶上是星空,星空在夜里寒光四射,但我与天空隔了十层天。那时的床,好像一间小房子,人睡在床上,就如住进一间秘室,太古般宁谧。床挂着蚊帐,里外看着都是半透明。成家之前,我就睡这样的床,夜里睡下后,人侧过身来,对着油灯光,继续翻看小说,很厚的小说,书页发黄,散发出陈旧的油墨香味,与氤氲的油灯光混成一团。油灯忽然亮开,如无数星星在闪烁,那是灯花初结,使灯芯里的油往灯花喷涌,灯花变大变黑,灯光便像被一块乌云挡住部分,昏暗下来,待灯芯沉重跌落,灯火向上一蹿,又很明亮。灯花,是油灯宇空落下的陨石,浑圆黑滑,像碎布做的纽扣。这张床,奶奶她睡了一辈子,睡到八十一岁,奶奶长眠了,床归我睡。奶奶也不是我的真奶奶,父亲是奶奶的养子,这对母子彼此都爱理不理,不相干得像两个陌生人。但奶奶对我们兄弟姐妹很亲,小时候,我们喜欢跟奶奶睡在一起,因为她会拿零食给我们吃。爷爷名叫刘汉崽,于解放初去逝,仅五十多岁,他这么个长年趿着鞋子走路,身上衣着不整,说话卷舌的人,竟然当过保甲长,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一朝被打成坏蛋,就活活地给吓死了。奶奶中晚年日子孤单寂寞,她的全部财产,就这么一张老床。她时常抬头向上看着什么,屋顶?床顶?反正屋子黑暗,白天也是夜,屋顶床顶都是黑暗的天幕。油灯在这天幕上闪烁星光。一床,一灯,一饭,是奶奶中晚年的三个最忠诚的伴侣。灯坐在灯架上,灯架用青竹篾制成,四只脚,伸出两根竖杆,上面架一横杆,可稳稳地站在随便哪个地方,也可挂在壁上,很像唐玄奘驮在肩上的那个经箧,油灯毛笔笔头形状,中间饱满末梢尖锐,时刻在挥笔写字的样子。奶奶卧室门外,是牛栏,白天的光线,被牛栏完全隔开,也因这白天黑夜的昏暗,奶奶的双眼就得视力上乘,奶奶终生没戴过眼镜,织的麻丝细而均匀,以最高价出卖。卧室连个小窗子也没有。在阴郁的日常,奶奶只身活动在床、桌子(也是碗柜、餐桌)和灶台之间烧饭、吃饭、绩麻、与偶访的来客坐下喝茶。晚上,奶奶的卧室因点燃一豆油灯,反而更显得亮,油灯光照着奶奶孤寂的脸,她嘴唇蠕动,眨着两眼,聆听吹过屋顶的风,灰黑的鳞状瓦顶反射着昏沉的油灯光,卧室长夜寂静朦胧。冬天的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伴奶奶睡。轮到了我,奶奶给我一把炒豆,几个南瓜子,或几块饼干,奶奶笑咪咪地看着我吃。那时她已七十多岁,脸庞依然周正,眼睛明亮,头发梳得很整齐,还盘了个圆髻在头顶,对比别人的奶奶,我的奶奶是村里最漂亮的老人,生得小巧,精致,也傲气,她右鼻孔经常一翘一吸,右眼角稍向上抬起,显出深思又威严的样子。我吃完东西,爬上床,床上铺了干爽平整的垫被。奶奶给我盖上被子,伸手轻轻地把被头按到我双肩上,吹灭了油灯,奶奶在床的另一头睡下。我伸手碰触到奶奶的一双小脚,短而窄小,脚背筋肉凸起,但温暖、安静,紧贴着我身体的一侧。我双眼一闭上,人就沉沉睡去,但我的双脚却不安静,不断伸缩,时不时地踹翻被子,奶奶就一次又一次地伸手抓住我的双脚,重新放回她身边,再把被子盖贴伏。我是不踹被子就睡不了觉的人,从小到大到今天,踹被子让我觉得骨头酥软,全身舒畅。我的乱踹的双脚让奶奶的手一按住,我心里不愿意,所以尽管有零食吃,从此却很少主动去奶奶的床上睡。奶奶烧的一个菜,我们最喜欢吃,叫淡豆炒青椒,淡豆是黑豆做的吧,通身黑色,像小泥丸,从商店买来,散发出一股腐霉草叶的味道,它久久留在鼻腔,使我不断吞咽自己的口水。拿几颗淡豆放入嘴里,嚼出粘滞感,有点儿麻舌,入了肠胃就没了。奶奶往锅里放一调羹菜油,油滋滋作响,倒下一小碗淡豆,用锅铲搅拌几下,放几个一切两半的青椒,锅里顿时发出大声的滋滋,淡豆的草木腐霉味和青椒刺鼻的辣味混合一起,奶奶深深吸鼻,双眼微闭,辣味呛喉,奶奶脸上的皱纹如合上的窗帘般舒展开来。我们的房间与奶奶的卧室仅隔了半座土墙,青椒炒淡豆的滋味,我们不用伸长鼻子就闻到了。这香味很魔幻,在我身上每秒钟都要唤醒一次,加上中饭实在没什么菜可吃:几大碗仅浮着几片葱花的米汤,或一碗白菜或白萝卜,没放几滴油,十二分的咸,盐三角六分钱一斤,如果能放点酱油就很不错了,但酱油不比盐便宜多少,二毛四分钱一斤。那时的物价,一成不变,比如红领巾一毛钱一条,我就差点儿买不起,每学期的书学费一元,次次都要欠学校好几个月,害得班主任都不好意思再跟我母亲开口。我想吃点好吃的菜,就会厚着脸皮,走到奶奶的卧室门前。门开了,奶奶见我双手端着一碗白饭,她马上拉我进屋里,从菜厨里端出一碗菜来,淡豆炒青椒,我就站在那儿,扒一口饭挟一口菜吃着,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吃的饭菜。我吃饱饭回到自己家里,奶奶也随后来了,双手端着那碗淡豆炒青椒,说给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吃。奶奶还烧了更好吃的菜,猪肉煮油豆腐、油煎鱼块,这两道菜当然只能过年有,我家也烧过,只是过了正月拜年的日子,我家的早已吃完,而奶奶仍还有,最后都给我们吃了。我极少见过奶奶给我父亲什么吃的东西,父亲也从不主动走进奶奶那间昏暗的屋子。这对母子既不像亲人,却也绝不是仇家。父亲经常向我们谈起爷爷,却从不谈奶奶。奶奶好像从没心疼过她的这个养子。父亲回忆爷爷,一般都在晚上,在解放前,爷爷的确有一段衣食充足的日子,他是个半乡绅半泼皮之类,加入“四十个头”这么个民间团伙,借势谋生,好酒,爱赌,也会嫖,是他花上大把银元,把年轻漂亮的奶奶从青楼里赎了来,后来,奶奶为爷爷生了两个女儿。从此爷爷总算定了安家种田的心,爷爷自己买不起田,他向大地主租来好田,自己种一部分,剩下的转租,可收薄租。大地主也害怕有势力的半乡绅和无赖,爷爷可能不那么欺负人,在他死了多年后,村里的老辈人每提起他,还称他为汉崽叔。父亲最难忘的,是爷爷喝酒吃炒豆,豆是爷爷自己种的,酒也是爷爷用自己种的高粱酿的,大碗炒豆,香浓质脆,爷爷一口酒配几颗炒豆,吃得咯嘣咯嘣。到我成年后,父亲也会给我聊些有关爷爷的陈年旧事,租田种的爷爷,到收获时节,雇请来几个无田的农民,帮他收割稻子和大豆,门前的空地堆满稻子,大樟树上挂着一束束的大豆。还有每当爷爷在家里请客,奶奶亲自做出几桌很精致的宴席,用的调羹是银制的。爷爷当年生活得如何?父母亲都描述不出来,母亲只是说,你爷爷长年好赌,不买田地,也不建新房子,穿衣趿鞋,像个破落户。爷爷花了钱,让父亲到私熟去读书。哪知父亲受不了先生的诫尺,经常逃学,陪别的孩子上山去放牛,弄得爷爷再没了耐心,干脆把父亲叫回家,让他种田去。霞峰在古代是有名的书乡,但父亲却一字不识,好在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为此哪怕半点的后悔。父亲二十一岁那年,新中国成立,父亲娶了我的年仅十四岁的母亲。外婆和奶奶是亲戚,可能是同胞姐妹,亲上做亲,往往会变得不亲,甚至反目成仇人。母亲对我说,她自从嫁给我父亲后,掌家且富有的奶奶,对极为年轻的母亲并没有多少好颜色,稍不顺心便对母亲大声呵斥,不免殃及无辜的父亲。有一次,母亲亲眼看到,奶奶把藏在碗厨地下的白银取出来,一共十二块,白银让母亲的双眼不禁露出惊讶敬畏的光。但母亲也就只能看这么一眼,她既没得到过一块白银,也从不敢问奶奶,这十二块甚至可能还有更多的白银到哪儿去了。也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土改时爷爷因被打成坏蛋而过早去逝,奶奶当即独立生活,她住一个小房间,我的父母连同刚出生不久的大姐住另两个小房间,但这对于已十八岁的母亲来说,也未尝是好事,她终于摆脱了强势的奶奶的管束,由母亲自己来掌管家政。奶奶做事果决,爷爷生前留下的一笔最大财产――上百根粗大的原木,奶奶并没将它们交给父亲,而是全部都给了政府,然后她成了政府必须养活的“孤老”,政府每月给奶奶三十斤大米,每年过年,送给她被子、面条和几块钱,那时玫府对待孤老就像对待军属,比我们今天的低保要好得多,这使得奶奶终其一生都衣食无忧,但也基本上与父亲断绝了母子关系。母亲一生对奶奶的不满,就有根源了。对于这件事,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想通,奶奶如果当初把她的那份财产都给了父亲,从此就得由父亲来养活她,是她最不愿意的。奶奶也应当看出母亲绝不是个好捏的柿子,婆媳间的战争肯定永无休止,直到老死这俩人都不会有安定的日子,就像我的大奶奶和大伯一家人。我现在真是佩服了奶奶的预想判断力,如果她当初决定与父母合在一起过,等我们七个兄弟姐妹都出生后,她哪能安度晚年并活得如此长寿?!我由此断定奶奶不但聪明透顶,而且是个能抓住时机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霞峰老街南边的一长排木结构房子,十来直,土改时建的,建房木料全是用我奶奶贡献给政府的那一百多根粗长的原木。这排房子用来做下坊小学、碾米厂,到新世纪初才变了样。奶奶的这番行动,等于是她于中晚年在银行里放了一笔巨额存款。奶奶做了孤老,父母的事,她从此基本不管,但奶奶的事,特别是当奶奶生病时,照顾她是母亲的天职。奶奶于她八十岁的这年冬天,忽然病倒。天正下着大雪。巨大的病痛使她日夜发出哎唷的哼哼声。母亲冒着大雪,请来了下坊公社医院院长刘祥崽医生。祥崽医生人胖矮,天生一张弥勒脸,他给病人看病,四诊之后,对病人哈哈一笑,说:“没事啊,回家去吃点好的东西。”感觉自己病轻的人,脸上升起了笑容,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感觉自己病重的人,以为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竟流泪大哭。祥崽医生都给病人说好话,吃点好的东西,如白糖、鸡蛋、鱼、肉、桂园、红枣等什么的,确实对病人有用,因为那时人得病,主要是因为营养不足。祥崽医生身背药箱,脚踏积雪,经过我家低矮的门前,绕过西屋角,低下头经过牛栏,当她站在奶奶卧室的门前时,里面洞府般的昏暗,使他的眼睛一时很不习惯,但他还是低下头走了进去。母亲除了要做自己的家务事,还忙着喂奶奶热稀饭,服侍奶奶喝药,扶着奶奶上厕所。晚上,母亲让我的四姐陪奶奶睡。奶奶病重的日子里,我的内心一片迷茫,我只有九岁,很不懂事,除了希望祥崽医生能救活奶奶的命,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使奶奶好起来。可是奶奶命大,可能跟她很强的求生欲有关,也可能是祥崽医生下对了药,奶奶竟然挺了过来。“珠,这次是你救了我的命。”待大姑二姑终于来了,外面的积雪已化尽,天气渐渐变暖和,奶奶终于下了床,她对我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母亲听了,脸微微一笑,但这毕竟是奶奶这么多年来对母亲所说的第一句感激的话。奶奶又对母亲说:“我现在戴着的这双金耳环,到时送给你。”接着,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椭圆,与鹅蛋差不多大,表皮澄黄,奶奶说:“乖孙子,这个苹果给你吃。”我才知道这是苹果,从没想过有苹果吃啊,今天终于吃到了。大姑也已六十多岁,当她与奶奶在一起,外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对母女,还以为她俩是姐妹。奶奶对大姑,可以说是几乎倾其所有,把她凡能给的,都给了大姑,包括银钱、金手镯、好衣服、烛台等,但她对二姑就没这么舍得,二姑曾在母亲面前抱怨,说奶奶好像没生过她这个女儿似的。一天下午,一个抽牌的人经过家门口,大姑将他请了进来,让奶奶抽一张牌看看。奶奶从中抽出一张,只见竹制的版面上画了一幅图:一匹马,行走在竹桥上。看后,大家都一时无语。到了这年秋天,奶奶真的大劫来临。这年的秋风,从北山吹来,在乡村的屋顶上留下一层细尘和枯叶,凄励的风声中,奶奶喊痛的声音震动着整个村庄。祥崽医生来了,但现在他也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奶奶的肚子上已烂开一个洞,从里向外,烂洞日渐扩展,奶奶的痛苦日益加大。奶奶患的是晚期癌症,癌细胞在迅速扩散,神医也回力回天。但在当时的乡村,没人知道这到底叫什么病,肚子腐烂的直接后果,是散发出极难闻的臭味,我的最爱她母亲的大姑,都要让这臭味冲生病了,只能逃避开,让我母亲去服侍奶奶。奶奶在她昏沉的卧室里痛苦挣扎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忽然平静下来,正在忙着的母亲赶紧跑去看,才发现奶奶已没了呼吸。奶奶这样的结局,使大姑终生遗憾,她经常在我母亲面前老泪纵横地说:“珠,我没尽到责任,没给我娘送终。”母亲看着与奶奶一般白发苍苍的大姑,安慰她说:“没事的,她刚停了气,我们就叫你来了。”家住进士门塘边上的一个叫奀香的女孩子,听人说八十一岁的汉崽奶奶死了,她不相信,说她刚才还看见汉崽奶奶在塘边洗衣服。正在大哭的母亲忽然忍不住笑了:“你看到的,是汉崽奶奶的大女儿啊。”奶奶临死前,忽然不喊痛,说话也清楚,她以少见的慈悲,交待我母亲:“珠,你是个善良的人,好好待你的老公和孩子,将来准得好报的。”母亲轻轻地对奶奶说:“你也一样,你的病会好的。”这时母亲忽然发现,佩戴在奶奶耳坠下的那双金耳环,竟然没有了,母亲问:“你的金耳环呢?不是说过要留给我的吗?”奶奶的脸色一时暗淡下来,不说话。母亲问坐在奶奶身边的大姑,大姑不敢正面看母亲的脸,只说:“我也不知道。”没了奶奶,我家不但多出来一个房间,还多出一张老车子床。在那贫困到极点的年代,奶奶以她完全消隐于尘世的方式,让我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卧室。这间卧室实在没法住人,它年岁太长,墙面被岁月洗汰成蜂窝状,没有窗子,地面、墙角到处是老鼠洞,墙体倾侧龟裂,父亲就把它做了牛栏。到了冬天,我家的黄牛忽然倒地身亡,剖开牛肚,发理里面扎了个铁钉。父亲又去买来一头耕牛,仍然关在这个房间,一天夜里,我在沉沉睡梦中听得一声“轰隆”,睁开双眼,只见牛栏一片惨白的光亮。全家人惊惶起床,方见奶奶卧房的北墙倒塌了,齐根倒,连带我家厨房的北墙,瓦片砸碎了一地,幸好,牛毫毛无伤。母亲感叹一声:“你奶奶属鼠,老鼠专会打地洞,先前她有一间独立的小房子,住了不到二十年,倒了,这个房间是我们给她住的,她没死几年,现在也倒了。”我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奶奶她老人家,一个人住的屋子,杂物堆挤,老鼠随处打洞,使房子不牢固,倒是真的。老墙倒了建新墙,我要求在北墙开个小窗,这间多年来难见日月的卧室,终于更明亮了些。我十八岁这年春天,我与弟弟一起,将这间卧室与父母卧室隔开的短墙推倒,摆一面旧衣柜作隔墙。母亲告诉我,这百年旧墙的墙泥,很肥沃。于是我拿来一担畚箕,把这些旧墙泥一担担挑到菜地去。我吃惊地发现,地上的老鼠洞果然多,二十多个,我怀疑这卧室的地面、墙脚都给老鼠掏空了。我用锄头掏开一个个鼠洞。母亲给每个鼠洞都灌下水,我再用锄头给地面、墙脚塞泥,整实。在此之前,我怕孤单,夜里不点油灯,睡上床却阖不上眼,心里顿时有上万匹黑马在奔跑。空虚、孤独和梦想,老让我在晚饭后逃出去,走进有灯火亮着的人家,玩了一阵子,静夜里一个人壮着胆子回来。我不敢敲家门,用双手抓住半扇门的两边往上提,使门轴头脱离轴槽,人进屋后,把门重新安放上。门板薄又陈旧,门轴槽松垮。寒陋的家庭,从没遭过偷盗,也给予我更多的自由。有了这间卧室,我学会了把自己安顿下来,一人、一床、一桌,人一生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一间小卧室,一片独立的星空,就这么拥有了。我占据了奶奶的卧室,奶奶自己去了黑暗的地下,或升到了天堂,她都是孤孤单单的。清明节,我们全家人去扫墓,奶奶的坟在一座小山顶上,这样的居室,与她活着时那整日阴沉不见阳光的卧房,彻底相反。姐妹们忙着标纸烧香,我和弟弟挖来一锄锄的新泥,堆在奶奶的坟头上。当初筑坟时,因山顶上没什么泥土,坟身筑得很矮,坟头更低,奶奶的整个晚年都低头在她黑沉低矮的卧房里,死后也昂不起头,忽然让我很伤感。我和弟弟多次商量,要把奶奶的坟整修一下,重新刻一块墓碑。二姐说,我们个个都过得顺利,就不能随便动奶奶的坟,否则,恐怕不好。就这样,连给奶奶修坟的理由也没有了。我们现在过得顺利,一定是托了祖先的福,也托了奶奶的福。奶奶生前总算是个有福的人,至少她不会像我们全家人那样缺粮少钱,除了临死前遭受巨大的痛苦,其他都不比她同时代的任何老人差。但奶奶能安享晚年,是她抛开了我的父母亲才得到的,她始终都在欺骗我的母亲,临死前也骗。然而母亲却没抛弃奶奶,奶奶死后,家里没一分钱,也差不多没了粮,母亲带着十岁的我,大清早去一家老人那儿,赊来一副上好的棺材,九十五元。村支书石鼓听到这事后,对我母亲说:“珠,你不必付棺材钱的,由村政府来付。”石鼓支书马上来我家里,他代表大队,送来给奶奶的部分安葬费。母亲又去借粮食,而两位姑姑,除了只盯住我母亲,看她如何给奶奶办丧事,哭几声外,别的一切都不管,尤其是油盐不进的大姑,反正把奶奶能拿的全拿走了,最后连同奶奶生前穿的几件旧衣服,也与二姑争吵着分了去。奶奶去逝后,大姑于每年清明节前后,来到我家,让母亲烧五碗小菜,放进一个竹篮子里,然后由母亲陪着去给奶奶上坟。大姑跪在奶奶坟前,吹遍山野的温暖的春风,拂动着大姑满头白发。大姑头上也盘着个发髻,除了脸瘦长一点,身材略高了点,大姑活脱脱是奶奶的模样儿。我每当自己想念奶奶时,总先要回忆一下大姑的面容,才慢慢复原奶奶的面容,因这样,我不得不更深深地怀念着大姑,只要记住了大姑,奶奶就永远不会被我遗忘。“娘,我看你来了。每次珠都陪着我来。”大姑说着,两行泪水就涌出了她深陷的眼眶,她低低哭泣,浑身抖索,哭调跟奶奶说话那样一句一句,“娘,只要我活着,年年会来给你吃的,给他烧香烧纸。”大姑自己从家里带来了香、黄裱纸和花边,她哭够了,开始燃香纸,腾起的火光映照着大姑单薄而苍老的身体,山风一吹,大姑如一片树叶那样摇晃,她的泪眼干了,眼睛望着空空的天空,她在向那无限的遥远,寻探奶奶虚无的身影。一朵从远山飘来的白云,偎依在平野上的一棵树的树梢上,大姑的眼睛又泪水汪汪。母亲对奶奶始终怨恨不起,奶奶死后,对日益老得与奶奶差不多的大姑也怨恨不起,人老了一切就快结束,所有的芥蒂也都化成了清风。奶奶经常托梦给母亲,托梦时奶奶很少开口说话,只用她忧伤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母亲。“你缺什么了吗?我明天就去你的坟。”第二天,母亲备了香纸,带上一个姐姐一起去奶奶的坟,她一边烧纸,一边嘱奶奶,你老啊,过时过节我们会给你钱,给你吃的,不要回家来,家里一切都好,你生前尽享福,死后我们更不让你受苦。有一年清明节,我们等着大姑来给奶奶上坟,但等过了清明,大姑却还没来,母亲就有些颓然,她眨着也日渐深陷的双眼说:“大姑怎么不来了呢?怕是不在了。”经打听,大姑果然已离开了人世。二姑自奶奶去世后,再也没来过我家。父亲也愿意忘了他的这两个异父异母的姐姐,父亲从小没得到过母爱,他真正的一个孤儿。父亲从不谈起奶奶、大姑、二姑,他只偶尔谈点爷爷的事,但都点到为止,我估计爷爷对父亲的关心,也仅是一个养父对养子的关心:养活他,教他耕田种地,帮他成家,却不是发自内心的呵护,悉心的引导,加上奶奶的强势和过份偏袒大姑,父亲在他少年时代的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至成年后也就缺了主见,除了种田地,父亲独立承担不了任何事。“望你成龙,你却是一条虫。”父亲对我生气,往往骂这一句,到他气得浑身发抖,他就一个字也骂不出了,于是他就迁怒于母亲:“都是你把儿子贯成这样子的。”我十几岁时的样子:不愿下田地干活,说是写作业,却禁不住跟一群人玩。母亲偏护着我,不许父亲骂我,当然父亲更不会打我,他只要我跟着他一起去干田活,他对我就相当满意了。恐怕当初爷爷也是这么要求父亲的。我出生太晚,没见过爷爷,而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我几乎天天能见到她。奶奶跟我家不是同一个生产队,她的生产队分给她一块自留地,二十多个平方米面积,奶奶都种上绀麻,每年春、夏、秋各收一次。收麻时,我和姐姐们都去帮忙,脱下的麻叶,用来喂我家的牛羊,麻杆抱回家放在院前晒,晒干后奶奶抱去烧饭。剥下的绀麻,浸在清水里,母亲和姐姐,帮着刮麻皮。一把麻刀,五寸长,凹型,喇叭口,左手把一绺原麻披上麻刀口,麻皮朝下,抓住一头,右手掌根捏住麻力,右拇指压住原麻,左手扯麻,麻过刀锋,黑蛇一样游动,过几遍后,大块的黑麻皮脱落地面,像蛇脱下的皮,麻丝渐露出青绿色,再过几次刀,纯麻所特有的绀青色如初春的小草,有翡翠般的温润。以前,见书上有“绀麻”一词,不知什么含义,后来读到《无量寿经》中的一偈句:“绀目澄清四大海。”才知绀麻的颜色类似佛陀目光的色泽。麻一绺绺地刮出来,奶奶把它们披在院前的短墙上晒,麻的末端被刮得尖细,麻丝就像女孩子的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烁起青瓷的光。所谓绩麻,就是用手指把青麻一丝丝分开,再把麻丝一根根用手指尖拈接上,再用指头蘸点水,把接头抿紧。麻丝越细,绩的麻越精致,卖出的价格就越高,最高价是五元钱每斤。奶奶每个月平均绩一斤麻丝,她还没绩满一斤麻,就有人来抢着买了去。奶奶坐在牛栏门前,面前摆放条凳子,凳子上坐一块大瓷碗,碗里盛了井水,浸下几缕麻。奶奶从水碗里拎上一小绺麻,平放在她的摊放了一块厚旧布的双腿上,她的双手指把一小绺麻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后给分成几十根细麻丝,像把分子分成原子一样,不能再分了,才把麻丝一根根地抿接一起,长麻丝溜入她身子右边的一个麻箜里,莹细而蓬松的麻丝一圈圈地向上堆积,绩了个三四天,终于满上一麻箜,奶奶开始卷麻。卷筒是个小竹筒,三寸多长,胎薄面光滑,我常拿来做单筒望远镜玩。奶奶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筒里,左拇指捏住筒面,右手指牵着麻丝卷上筒。小时候,我也曾学绩麻、卷麻丝,麻丝分得粗,接头抿得不很紧,卷麻丝往中间卷,结果因塌方而白废工夫。奶奶卷麻丝,把麻丝从卷筒的一头斜到另一头,几圈后,又换个方向卷,像画交叉的对角线那样,使我想起吐丝的春蚕。绀青的麻丝,在奶奶双手相互配合下,卷云般腾空上浮。麻箜是个上下圆盘,中间束腰的竹篾器,使麻丝仿佛是从这个大宇宙汇聚向卷筒这个小宇宙,聚云成球,可比作星团。卷麻丝时奶奶上身直挺,眼睛盯着麻卷,牵麻丝的右手作顺时针大旋转,捏卷筒的左手作逆时针小旋转,麻卷逐渐饱满,终卷成个中轴空表面椭圆的球状物,像个地球仪。这种时侯,麻丝的绀青色一扫笼罩奶奶浑身的阴郁,她的目光透入蓬松匀细的麻卷里的星云,她成了这星云里的天后。七十多岁的奶奶目光柔和,不时上翘的右嘴角,随着鼻孔的深吸,让我可猜想到她当年的骄傲。其实奶奶并不完全孤独,有个与她同病相怜的老人――我大伯的后母,她矮胖,头发粗乱如扫把兜,喉音破开竹筒般响亮,一双整日间瞪人的眼睛,有随时准备挖人的样子。大奶奶对我的大伯比我奶奶对父亲更有威势,大爷爷死后,她把所有的财产:一幢三直大房子,一间牛拉的石碾米房,全交给了大伯,所以她有权力对大伯一家人动不动就大声吆喝,脾气爆躁的大娘面对这尊“老佛爷”,也不敢随便与她对阵,让大奶奶一个人经常唱独角戏,引来路过她家门前的人围来看好奇。但大奶奶每见我奶奶拜访她来了,骂声戛然而止,刚才还绷紧的脸瞬间放松下来,于是就有了庄重的笑意。隐忍了近三十年的奶奶,一脸庄重慈祥,这使大奶奶对奶奶不能不肃然起敬。对比一下日日受大奶奶乱发脾气的大伯一家人,我就觉得我家幸运多了,觉得奶奶实在算得上是个好奶奶,至少奶奶不肯骂我们姐妹们半句话,当我们犯了什么事,母亲要施加惩罚时,奶奶会站出来,劝说母亲:“小孩子不懂事,你打他们有什么用?”我后来会想想,当大奶奶和奶奶坐在一起时,俩个孤老会说些什么话呢?她俩肩并肩,在村庄的路上散步,俩人的目光都抬得高高,说话声一重一轻,一粗一细,尽管现在她们的子孙,都不把她们看作一回事了,但在三十多年前,她俩可算是进士门很有财势的女人,后来,俩人都成了寡妇,大奶奶的财势变为她长年的咒骂,奶奶的财势变为每月固定由政府支付的三十斤大米,俩人尽管境况不同,但仍惺惺相惜。一天傍晚,我和四姐因在外面玩得过久,不敢回家,就躲在靠墙放的一排高粱杆里。母亲走向进士门塘周边,大声叫唤我和四姐的名字,可我们就是不敢应答,怕挨打。这时,大奶奶和奶奶刚一起从外面散步归来,俩老人也喊叫我和四姐。天黑下来,肚子又饿,我忍不住要钻出高粱杆,四姐说:“别出去,是大奶奶的喊声,她那么凶,会骂我们一顿的。”一会儿,四姐又听到奶奶的喊声,说:“奶奶对我们好,可以出去了。”我和四姐从高粱杆里钻了出来,两位奶奶一见,走过来,脸上流泻欢喜。气恼极了的母亲恨恨地说:“看你们玩又躲的,饿你们一个晚上。”奶奶说:“珠,饶她们姐弟这一回吧。晚饭我屋里有,菜也有。”奶奶说着,碎步走回她的小屋,端来饭菜,对我和四姐说:“饿了,快来吃吧。以后可不要玩久了。”家离水井距离不过百米,但上高下低,对奶奶来说,她提一桶水很是吃力,每走几步就得把水桶放下歇会儿。奶奶的水缸,父亲有空时会去挑来井水灌满。父亲平常不大理会奶奶,奶奶也从不命令父亲,互相不依靠,也就平淡到长久。到了我大约九岁时,弟弟也仅五岁,奶奶吃井水,基本上开始由我和弟弟来负责。五岁的弟弟个头还小,抬井水却还勉强,一木桶井水,三十来斤重,我把扁担的前端伸出很长,压在弟弟肩上的,十来斤的样子。我和弟弟抬着一桶井水,穿巷拐角,一路摇晃,弟弟的双手紧紧抓住扁担头,头歪向一边,嘴里喘着气,小腰挺得直直的,挂在扁担上的水桶左右晃摆,沿路洒水。水倒入奶奶的水缸,一桶又一桶,终于满了上来,够奶奶吃用十天甚至半个月的。奶奶开始还不放心,怕我们兄弟抬水摔伤了身体。奶奶给我和弟弟每人几分钱,我们兄弟拿着这钱,跑进家里给母亲看。母亲笑着说:“奶奶心疼你们。”有奶奶和没奶奶是很不一样的,即使不是真奶奶,我们也需要她。像大奶奶那么凶的人,也只对大伯大娘凶,对她的孙儿们不随便凶,我和弟弟到大伯家里玩,大奶奶一般都不会拿眼睛瞪我们。于是我想,大奶奶也是我们需要的。那时,我从没觉得自己应当受奶奶的疼爱,也没觉得我们应该时刻关心奶奶。但只要见到奶奶来我家里坐会儿,甚至是经过一下我家的门前,我就会叫一声“奶奶”。那时,我还不知道奶奶是个无助的老人,只知道她生活得比我们好。二姑不大来看奶奶,但二姑的儿子喜欢,二姑的儿子外号叫狼,家住大石乡水角,这个地方离我家不到十里路远,我从来没去过,但狼经常来奶奶家,除了吃奶奶烧的饭菜,其他时间都呆在我家里。狼是个快乐的人,正月来奶奶家拜年,他手握一支唢呐,走进我家门,大声对我父母亲说:“给舅舅舅妈发个新年财。”就吹响一曲《十福全啦》,声调翻山越一番,下到平地。我们全家人听得大笑起来,等到母亲拿出一二毛钱放在狼的手上,狼把唢呐坚立在餐桌,坐下喝茶。喝过茶,狼开始与父亲一起喝酒,狼喝着酒就开始讲故事了,他并没上过一天学,故事却讲得人象人鬼象鬼,凡民间传说,乡村谈鬼,路上奇闻,即使一些我们平常看似简单的事,经了他的嘴讲,就活现起来。晚上,他跟我睡一铺床,全家人都睡下了,熄了灯,但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好像狼讲故事时发出的声音,会变成一个个在黑暗中四处行走的人、鬼或野兽,于是我们半是惊喜半是害怕地边听边看,生怕漏掉了哪一处情节,嘴里还不时惊呼。隔了一段时间,狼又来了,我们全家人又像过节似的,整夜听他讲故事。会讲故事的人,不一定能读书写字,但他一定识多见广,善于聆听,更长于加工编造。狼遗传了二姑能说会道的天性,他双眼皮,大眼睛,头发蓬乱,浑身快活得要筛糠。他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会讲故事的人。奶奶不喜欢二姑,嫌二姑薄唇多舌,却喜欢二姑的这个儿子狼,狼经常来,奶奶次次都烧好吃的菜招待他,狼生活在小乡村,日子过得清苦,他懂得如何讨奶奶和我们的喜欢。我到了今天也在想,二姑实在会给她的儿子取名字。也是在正月,大姑父、二姑父和他们的儿子们,都来给外婆拜年(却很少给我的父母亲拜年),奶奶煮了几碗鸡蛋煮桂圆,有时会把父亲叫过去,要他也吃一碗。在我的眼里,父亲仅有这机会吃到奶奶给他的东西,木头样的父亲一时腼腆了,假装推托几下,弄得奶奶差点发脾气:“叫你吃,你就吃,跟我还客气?”父亲哈哈一笑,笑声干冷生硬,脸有点发红。奶奶自己没生出个儿子,她是相当遗憾的吧,也就注定了她终生的自食其力,与我们家不相互牵累。我从没见奶奶流过一滴泪、听她发出过一声叹息,她每天绩麻、吃饭、休息,只与几个能相处的人交往,直到她因大病而终,她好像在这个世上从没存在过。但奶奶留下的房间和她曾睡过的床,都给了我,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长孙,而是我那时处于正在长大的年龄。我睡这床,做过好多梦,却没一次梦见过奶奶,奶奶把梦都托给了母亲,看来是不想打扰我。这房间的昏沉,使我时常如生活在一个混沌初开的宇宙中,不经常眨一眨双眼,就很难看得清眼前的东西。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外面路上行人的脚步,吹过屋顶的风,深夜里全家人的酣睡声,黎明时远近的鸡鸣鸟叫的声音,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有时抬眼看看屋顶,那给数十年灶烟燻过的泥瓦,仍然墨黑,像奶奶的沉默而枯瘦的脸。要到深夜,才有一片饼干大的月光,透过一块玻璃瓦轻轻落在地上。就这样,我渐渐变得如奶奶般,爱一个人枯坐,沉静守独,心如止水,而眼睛有如秋星般明净。

.10.26夜于崇学楼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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