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本文讲文理，讲章法，解剖入里，算得上《红楼梦》文学技巧鉴赏的范文了。
作者
沈默
年轻时候，读红楼往往喜欢挑宝黛情节，儿女呢喃，或者诗词风雅，至少是闺中欢谑的。最囫囵吞枣的，便是大排场的礼仪与节日。除夕祭宗祠和元宵家宴，至少还有几分热闹，而丧礼一味晦气，则难得细翻。然而年齿渐长，过去忽略的反而喜爱起来，那些贵族王府的生活细节，固然精妙，而内容如此繁杂却无一冗笔，千锤百炼却似浑然天成。这种文字岂能不教人口舌生津？
这一回的丧事，是红楼中第一次的大排场。接下去才隔数回就是省亲。哀荣两面，写尽了贾府的气派。前十八回构成了这个小段落，对全书布了一个纵横捭阖的开局。气势足够恢弘，但也必须靠布局、细节、人物、气氛撑起来。
曹公大致采用了三种笔法。
一种是叙述中，综括和铺写交错写来，点面结合。综括如白描勾勒，钩筋画骨，且为后面的场面描写蓄力。而铺写则为皴搜点染，情境毕现。
我们可以把这理丧的前半回细分为四段。第一小段，是宁国府诸仆人的反应，这是铺垫。而有“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的伏笔。第二大段，便是凤姐有条不紊地吩咐命令。此文重头，写凤姐如何革除弊端。第三段为过渡，寥寥数行综述，囊括了凤姐之“心机”“珍贵”“英勇”“骄大”。之后便又展开。
展开的时间选在丧礼的正五七正五日上。先是凤姐早起，更衣盥洗，喝的是奶子糖粳粥，写得不避纤微。之后如何款款进宁国府，白灯如昼，人群如海。登仙阁里奏乐哭灵，诸般仪礼一一续来，如在眼前。我们只当作者要尽力写丧礼了，谁知笔锋一转，凤姐按名查点人数，有一人未到。此人姓名未出，作者有意隐去，令读者聚焦凤姐一人。此后便该是惩戒此人吧？但行文却不如此直接，偏要起写波澜。否则气力一泄而尽，则无甚看头了。
那如何延宕？作者用了第二种方法：“山断云连法”。
脂批云：“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省中实”的用法屡见，如门子说香菱冯渊事，平儿说石呆子事。而“繁中虚”，大概指的便是在繁杂中，不避繁杂，写得枝叶愈茂，然而脉络清晰，虚实不乱。这如杂技演员，已是极险，令人捏汗，偏加大难度，完成时便掌声如潮。而其中的金针密旨，便是其惯用的“山断云连法”。
曹为画家，这点在其现存的资料中基本已被证实。而小说中通过宝钗论画等也颇体现了其画家本色。其纳画法入小说文法的做法，更是高妙。
比如“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脂批提示的这一“云罩峰尖法”，书中也颇用过几处，比如螃蟹宴，贾母在藕香榭追忆少女时代，再比如中秋联句，林黛玉提及凹晶馆凸碧堂的命名。都借触景生情，追忆往事的方式加以呈现。上一回中，贾珍托凤姐理丧，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这一句也是此法。
而另一技法“横云断岭法”则用来恰到好处地截断叙事。
比如护官符的四大家族刚出，则借王老爷来拜一事打断，否则，不写其他家族似不合理，金陵豪门岂止此四家？且过于死板。要写上其他家则为累赘，所以截断后则另起，不必接续前文。
曹雪芹善用“山断云连法”来写大场面。将一件大事中穿插其他小事，造成叙事节奏的顿挫和延宕，既使文字不死板，摇曳生姿，还使同一事件中涵纳的信息量增加，同时还渲染了繁杂的氛围，接近原生态，自然不造作。
而要成功使用这种“山断云连法”，往往还需要结合其他技法。此处则用了“忙中写闲法”。
忙中写闲，在书中也有不少用法，大都精妙异常，令人难忘。最经典之案例，莫过于宝玉挨打时，紧锣密鼓中，宝玉却偏遇上聋婆子，听“要紧”为“跳井”。这是调节叙事节奏和气氛。另一经典案例则是叔嫂逢五鬼中，贾府一片忙乱之际，作者偏从薛蟠入手写“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躲去了琐碎文字。其角度之刁，令人称奇，不知何处想来。
于是，作者用凤姐期间处理四件荣府杂事的方式，穿插错综。这四件事并非必写不可。王兴媳妇的领取车轿网络钱，原是丧事所用物，未离理丧一事左右。而第二件的荣府私人支取东西，有两人被指出有错，写出凤姐之精明。而张材家的又是车轿围的工钱，与王兴媳妇呼应。第四人，则为宝玉书房糊裱之事，引出后面宝玉秦钟之文。可谓各有用途，闲而不空。
之后，接续上文，如鸾胶麟角，了无痕迹。间隔诸事后继续发落误差之人，既写了凤姐之繁忙，也写了其从容。其怒，与其忙，都是因公而发，非因真正动怒。责罚不过为严明律令，杀鸡儆猴。虽然“放下脸来”“眉立”，但不过为树立威势的表演。果然效果立现，“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以此收拾起此段文字。
这半回文字精彩纷呈，本已足够。下面无需画蛇添足，但作者，却在下半回似乎开始采用“背面敷粉”之法。
写宝玉秦钟来访凤姐，一番问答，补足一些可能令读者疑惑之细节。同时又体现三人之见识与个性。秦钟疑问两府对牌相同，是否给人卷款而逃的可乘之机？脂批说为“小人语”，并非指秦钟是卑劣小人，而是指贫家小户的眼界狭小，见识粗浅。此问题虽显出秦钟聪明，善于观察思考，但没能考虑到所谓的漏洞，早已用无形的威吓之力挡上。但宝玉的问话“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做东西”，则活脱脱一个不理家务的纨绔公子形象。
凤姐在百忙之际，尚且还能逗宝玉玩。正见得两人姐弟情深。下文则突然打断写昭儿回来，用的是“横风吹断法”。此法，以突兀之事截断前事，好新开端绪，截断前事。而然实为生活中常有的状况。在红楼其他回的文字中也屡屡用之，诸如芦雪联句，写完诗后，突然转为看惜春画园，后又转以灯谜为结束。又如柳絮词一社，以填词为开始，中间插以替宝玉写字，后又重新起社，最后以放风筝为结。看画和写字都属于中间“横风吹断”的内容。此断处的内容，虽往往不多，容易忽略，却都很关键。此回写了宝玉对黛玉，和凤姐对贾琏，两般情意虽不同，都是太虚榜上人。
此后，又是一大段综括，写凤姐之忙碌。然后又开始铺写出殡场面，依然点面错落有致。真是作者惯用笔法。而六公世家名号，用十二地支敷衍而成，游戏笔墨，但信笔随之，不加蕴藏深意，更显从容。此后便是转宝玉和秦钟的文字穿插，直到弄权铁槛寺，才又续上凤姐。这一回的文字，居然如此曲折波峭，实在大家手笔。
红楼之所以好看，百读不腻，多少功劳正在其技法之炉火纯青。正如脂批所说：“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不由人不赞叹一声：“好看煞！”如果就着浮一大白，那更好了。
▲
七夕套餐最后一天
一盒二梳，仅售268元
限时限量5套，欢迎选购
扫
下方二维码，关注更多公众号
红楼梦研究
公众号：HLMYJ001
投稿：hlmyj001@
小编微信：dongzhu19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