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往事
后来我每当失业的时候，
每当穷途末路的时侯，
我都会想起我那段不完整的技术成长的人生经历，都会想起我的那些师傅们……
——程辉《我的工人师傅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技工学校毕业，学的是汽车修理专业，被分配在位于汶川映秀的省汽车运输公司73队工作。映秀镇处在一个山坳里，在平原生活的我看见四面是山的映秀，只有簸箕大的一个天，显得那么促狭，仿佛把心胸也压扁了似的，呼吸也感到压抑。
说实在的，一想到我会在这里生儿育女、直到退休或者终老，不免很是沮丧。那时工作极其稳定，国营企业是铁饭碗，只要进去了就不会失业。但同时也有缺少流动的不足，一般一个人被分配到一个地方，就有可能一生都被定格在那里。就是夫妻在一个单位分居两地，也很难调动在一起，所以当时劳资科长很吃香，常听见有女职工为了夫妻能调到一起献身劳资科长的秘闻。
我被分配在保养二组。计划经济的年代，国家和组织包揽一切，分到哪里、干什么工作等，都是组织统一分配。组里一共有十二、三个工人，分为前桥、后桥、中桥、引擎四个小组，我被班长安在中桥，师傅姓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精干的中年人。一般一个工间学徒工，跟师傅要跟三年才能满师，这三年之中只能拿着学徒工资。因为我是技工校毕业，属中专待遇，一工作就拿着普通师傅差不多的工资，没有三年学徒期，而只有三个月的实习期。汽车修理是一项实践性很强的技术，一个学徒工要跟上师傅三年才能免强独立工作。我们在学校学了两年，有理论没有实践，好处是有了理论操作起来很快就能上手，比一般学徒工快得多。不过三个月的实习期是不够的，我只会在汽车中桥跟随师傅实际操作。而三个月后，就不会再有师傅指点。因为这个制度使我们这批技校毕业的学生，会有和一般学徒工不一样的工作经历。三个月后，他只能独立解决在实际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不再有师傅的指点，这也是最考验一个人意志的地方。但当时我并不清楚，对以后将要出现的困难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那时一些有关系的人被分配在平原地区工作，我因此对被分配的工作地点不满意，带有情绪，工作起来也不很积极。但我师傅不知道我的思想情绪，认为我工作不专心，他着急的心理自然会在情绪上表现出来。只要我出一点错，他就会骂我。他对我说道：“你们只有三个月实习时间。你不能只跟着做中桥这点事情，你要尽量挤时间看看其它桥的修理，特别是引擎修理，不然三个月后，你如何独立工作嘛。这是你的饭碗你都不重视！”可能基于这个想法，所以他对我要求很严，稍微做慢了一点都要挨骂，他是急在心里呀。但我并不理解，当时还有些恨他。
班长也好像发现了我的问题，对我说：“我们干工作，第一要服从组织的分配，这是起码的品德；第二要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这也是对自已起码的要求。”我当时并不能深刻理解他说的话，但我发现工人师傅都是这样做的，这就是那个年代工人师傅的素质。
三个月后，师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第四个月起，我就开始独立挣工时。因为要挣够120分的工时，才拿得够基本工资。第一个月我没有挣够120分的基本工时，怪副班长没有给我分配足够的活干。副班长感到冤屈，就把这事反映到机务科，机务科长跟我们俩调解。机务科长说我老实，还批评了副班长，说要保证我挣够基本工资，还对我说这个月不扣我的基本工资。
直到我快要调走之前才发现，其实每桥的师傅要挣够基本工时都是不易的，但到了月底每个师傅都挣够了，有的还超了许多，拿了较多奖金。原来这里有窍门，到月底最后几天，基本工时还差较多的师傅都存在着虚填工时，大家也挣只眼闭只眼，其实这一现象机务科是知道的，只是不揭穿不查罢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直说呢，怪不得机务科长说我老实。其实不是我老实，是我因为有情绪，这个本该观察到的现象而没有看到。
下个月一开始，副班长就吸取遭批评的教训，把其他桥的活儿安排给我做。但安排了其它桥的活儿给我，就影响了其它桥工人师傅的利益，至少影响他们少挣奖金。安排给我的第一单是前桥的活，处理左前轮刹车发咬的故障。我把轮毂拆开，检查了刹车片与轮毂的间隙是正常的，踩刹车也回得很好，发现不了问题头一下就大了，急得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掉。正在我无可奈何、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时候，一个前桥师傅对我说，看你着急的样子，是哪的问题嘛？我说保修单报的是左前轮发咬，但是我怎么也检查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不知道怎么修。他转了转轮毂，对我说：
“驾驶员的感觉不都是正确的，本身就没有问题，你怎么检查得出来呢，原样给装上就行了。你虽然没有修，但驾驶员并不知道，以为你修了，他的错误感觉也就没有了，这纯粹是驾驶员的心病。”天哪，这已经超出了技术的范畴，这是我们在学校里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不得我不会处理这种事情，可见实践比在学校学习重要得多。他并没有因为我影响了他们的奖金，而是主动帮助了我。
副班长给我派的第二单活儿是换后桥钢板。因为我平时不怎么看别的桥师傅们的工作，拆下来后就怎么也装不好。这时一种极其厌烦的情绪向我袭来，瞬间达到精神快要崩溃的地步。就在我又一次无可奈何时，又一位在旁边站着的师傅上来，帮我把钢板装好并对我说，“你看见没有？其实很简单，就这点卯巧，但这些实际操作的东西，书上是不会写的，主要你平时没有注意看。”
接连遇着困难，就像遇着一座座难以翻越的大山。这些都是一个工人在技术成长过程中必然遇到的问题，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就在我精神快要崩溃、不知道怎么办、厌烦这个工作到极点时，一纸调令来了。因为我在技工校学习成绩优秀，学校把我调了回去留校任教。
临走时，师傅们给我送行。他们说，你真幸运，工间里又脏又累的工作没干几个月就坐机关了。那时把车间工人坐办公室，都看成是升迁，因为是铁饭碗，工资都差不多，谁不愿意做又干净又轻松的工作呢。但恰恰是这种好事情，却给我人生的不幸埋下终身伏笔。
后来市场化改革，中小国企的职工大都下岗，技术工人在市场中却成了香饽饽，他们的生活没有受到影响甚至还有很大提高。最糟糕的就是我们这批在国企坐办公室的人。年已四十多岁，市场一般就不要了，除非你有技术，像我的师傅们不愁找不到工作。而我们缺少一个完整的实际操作历练，说体力竞争不赢农民工，说文凭竞争不赢大学生，在劳动力市场没任何优势。只能干些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而这些工作收入最低且极不稳定。这时又是家庭责任最重的时侯，遇到失业没法解决家庭刚需，这样的家庭风雨飘摇甚至破裂往往都在其中。后来我每当失业的时候，每当穷途末路的时侯，我都会想起我那段不完整的技术成长的人生经历，都会想起我的那些师傅们……
作者简介
程辉
1962年11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于技工学校毕业后在省汽车运输公司汶川公司73队做过汽车修理工，后国企改制下岗离开运输公司，现就职于都江堰堰都汽车服务有限公司。从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散文等作品散见于一些报刊杂志，现系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都江堰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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