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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新
酷日，平原风景乏善可陈，多日不写，胡乱凑几个字。
骤雨新停，天气凉爽，出门寻摊儿吃早饭。我见那个摊主面生，乡里人模样，又是煎包又是羊肉抓饭的，新摊儿甚干净，就先要了四只煎包，小米粥，直接问：“你是在新疆当过兵还是打过工啊？”答曰打工。“哪儿啊？”“库尔勒。”去年七月回来的？”笑曰，“八月，乌鲁木齐乱，库尔勒不乱。”这就洽谈入窠。不觉吃多了，算账，起身说一声，“中午来吃抓饭，小心往正宗里做啊，你可氓（蒙）不住我。”老乡笑曰，“老哥放心来吃。”
须消食儿，骑单车上了郑开大道，才想起车梁上只卡了半罐甚好水，还是上次骑行陈芳买的，总有一周了，尝尝，不酸，还能喝，走啦！叮嘱自己，慢慢地啊，一会儿就骑回来，啥都没带嘛。方觉今儿是周日，路上单车着骑行紧身衫者甚多，呼呼地成群结队闪烁于大道，大道宽，八个车道，驴友逆行南北，遥遥注目礼者凡三秒，便会互相摇手致意。
晨风罕凉，气韵方苏，我开始匀速了，因慢了总有人超你，总招呼一声，“快呀，一起走！”也不好意思。就有三骑从后头逼上来，年长的一位与我齐肩了，悠悠地问一声，
“自己啊？你这是打算往哪儿去啊？”
“没一定，走走看吧。”我说。
“是这，是这！”他说，“信马由缰，随遇而安，才是骑行之道。”
一聊上就不好下队，一路风行到了中牟，我日常功课所在。
最近一次是和陈芳我们仨在这儿往左拐去了县城吃饭，起码多拐了十公里，原想攒足了劲往郑州骑的。一人持反对票，体弱些。陈芳刚从青海湖环湖骑回来，因没经验没带护膝，那边高原风寒，把膝关节冻伤了，这时她感觉膝盖疼痛，我们就没继续，骑回去了。这时他三人说要往右拐去雁鸣湖，问我去不去，我话几乎出口了，说没问题,可那人又说，三缺一啊打牌。我忙改口，大家笑呵呵分道扬镳 不提。
我最怕这个，同事里不乏牌人，在家打牌，火车上打牌，黄山泰山绝顶飒飒的松下还打牌，你说你旅个甚哩？平日价案牍劳形改作业，叫你旅哩你啥风景都不瞅，整块黑布眼罩把脸蒙上挖俩窟窿眼儿只瞅那个“出风挺”！拉磨的驴哩！卸了磨就杀你！驴肉鲜汤锅等着哩！
此时上空阴霾四布，怕要下雨，凉意四起，一身热汗叫凉风小刀子一样吹刮起，太爽了！今年夏天整个儿一个酷暑难耐，那里享受过这等清凉舒爽！
看看码表，35公里，回去还是35公里，到郑州也就剩20公里，至于回程，到郑州吃顿饭再说嘛。我对自己说，不赶，不赶，匀速走路。
一路无话，只一帮孩子超上来邀我同行，我很自知之明地谢绝了，任他们一水儿公路赛紧身骑行服漂亮地“噌噌噌”绝缰而去！因刚才他们集体在路边停车，我经过时有一个小胖子儿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问有没有内孔螺丝扳手，我拿出给他们用。这时超过来，年轻眼睛里投过来的满是快活的乖乖的谢意。
一路无话，过中牟往西，只记住两个地名：
一曰，贺兵马。甚意思？一路上典故甚多，马家河，杏花营，汴河，运粮河，官渡，逐鹿营，，这些地名儿哪个都讲得出个把故事，逐鹿中原嘛，那些古代战争人物，耳熟能详，脍炙人口。可这个贺兵马，甚意思？是不是俺家祖上啊？
二曰，省女子监狱。心里就怪怪的，嗯，这个居处不宜多，果戈里说：监狱和讨饭棍谁也说不好一定不来找你。嗯，只要有人送饭即好。这么一想饭劲儿冒上来了，饥肠咕咕了，送啥饭好呢，这得好好理理：沙家牛肉，马豫兴桶子鸡，小笼包子，炒凉粉儿，七寸盘儿的鲤鱼焙面，啥叫鲤鱼焙面？即把拉面拉得比头发丝还细炸金黄了铺在黄河野生红尾巴鲤鱼身上再浇汁儿“滋滋滋“地端上来，那个红尾巴鲤鱼烹调之先伙计提溜上来问一声客官：“这个中不中？”然后直接把鱼摔死在脚下青砖地上，以示不换，嗯，现在不摔了，只问要不，伙计提溜鱼上来这么问：焦炸你老？糖醋溜你老？要不两吃你老？一半儿焦炸一半儿糖醋溜你老？
唉......女起解啊，哼哼吧：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西皮流水，二黄快板，预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唉，唉......
好了，最后一个站牌儿：贾鲁河，郑州城市边缘业已在望，楼影出来了。得找地儿吃饭啊，奔楼群去了，近了见是片建筑工地，写着建的像是甚省税务专科学院，又骑了一会儿，仍是唯闻搅拌轰鸣声，但无街衢烟火气，忽然又田野露出来。算了，反正地理上明明写着这就是郑州，我骑到了，再骑，还得搭上10公里，回去还得50多公里呢，折返啦！
可是饿劲真上来了，肚皮瘪瘪，又上一个大坡回到贾鲁河，其实郑开之间本一马平川，既无山峦又乏丘陵，净是乏味的庄稼地，只是大道在一条条古渠道上架桥，这就人为地造成了路面丘陵般起伏，，一道坡在肉眼前缓缓地分明地铺上去，像一本打开的适宜阅读角度的书页，书页尽头忽然一辆汽车脑壳冒出来，即桥面最高点了。我是见上坡就来劲，因冲上去接着就是一个大下坡，换挡到三乘七冲一下看看车速最高能到多少，轮盘“呼呼呼”的尖啸声儿就起来了。来时略有逆风，这也高兴，因返程就顺风啊。道旁树尖儿上有风的倾向，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嘛。骑车对风最敏感，站那儿没风，一骑风便起，风之细微顺逆均感觉得到。
又上一个大坡回到贾鲁河桥头，这才低头看了看这条古河渠，她还真美啊！眼下一道宽阔的浑黄浊流自北而南流淌着，一望而知这是黄河母亲最初的乳汁，黄河不远，骑过去也就个把小时。这条河她黄黄地，沉着而无声地蠕动着，她这是去灌溉陇亩，陇亩一马平川，纵横交错，铺天盖地。她是黄河注入旷野谷菽心中血管之一脉，无数的，不可或缺的，细细的，一脉，一脉，复一脉啊，哦，黄河，叫你声娘吧！酷暑里，土地无边啊，在把你怎样焦渴地吸吮！忽然就很感动，因只有站在这里才可能感觉出一点点她被吮吸的阵痛。远远的农夫在田里稀疏地散布着，比树要稀疏得多，他们站在田里，像是吓唬老鸹的稻草人儿，在干啥呢？我不知道。
这条古老的贾鲁河，即使从绘画的角度，她也很美。
宽阔的浊流，无声而又浅黄的波动，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很静谧，河的浅滩，是夏天浓郁的青草，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雨洗漱，那青草飘带长得宽阔，鲜嫩，均匀，又像是东一条，西一条，两条绿色温润的河渠，夹着那道黄水一起在和平地流淌远去。
再上一个层次，是暗红紫色的灌木丛带，说她暗红，大概是因天气阴霾云朵黯淡的缘故吧，若是晴天，那些紫红怕会闪烁吧，我想。这样黄，绿，红，就已经造成了沉郁的油画效果，十分地明丽动人。
更出色的，却是岸堤最外围两排高树入云耸峙的林带，林带是那样宽厚，使夹在其间的那条黄水显得细弱，而且这些树一律有着白桦一样荧荧洁白的树干，树冠浓密阔大，颜色深郁，像画笔泼墨在空中一样，这就造成我视觉上一种极美的，崖壁般的错觉，好像那条黄水，黄河的一个小女儿，是从天山博格达大峡谷里流过来的一样！
这样的，青紫相间，远黛氤氲，深青崖壁穿黄河，真是斑斓若一幅油画了！
这是昨天的事情，我似乎也有了一点感悟，人对于万象意态的憬悟，对于幻象之勾勒，其意蕴之深浅美鄙，又怎么能够触目同类呢？这很微妙。
呵呵，“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谁说不是境由心生呢？
在这地方不停留一下，简直就是亵渎美色。
我搬车下堤，赛车是极轻的，我得找块儿地儿撂倒，睡一觉。到处湿漉漉，只有一窄溜儿水泥地是干的，车兜里有一条大浴巾一铺，出门时带了两本书，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和《读库》。
原来是想就近花园里闲读的，这会儿一摞刚好一块砖头厚，当枕头了。水汽氤氲，清爽如秋，书和累，是最美的枕头，我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帽子盖住脸，困乏如水汽一样弥漫开来，我睡着了。
大概几分钟，也许长点，手机铃声吵醒我了。
是徒儿王倩从库尔勒打过来的，她说库尔勒楼价特便宜，两千一平米，她想买一套，说老师你问问你新疆博友这个价格合适吗。画阁不是才买过房嘛，你看呢？请给我个参谋，好吗？唉，为啥不在乌鲁木齐买房呢？我想，没说。再睡，短信又响了，是昨晚那个盛会一个客气的问询，内心却有一丝凉意浸淫出来。
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老人了，澹泊一生了，譬如是棵老树，就该自尊自爱地在这样孤寂的清净的水边，悄悄地活着，听风之叹息并与她说话，又何必跑去那个热闹的场合聒噪呢？这不合时宜，不适合你。我这样责备了一下自己，就准备再眯一小会儿。
我闭上眼睛，可是雨滴落下来“啪啪”地滴到我脸上啦！妈妈滴！哪块云彩捣乱哩！可是一睁眼就看见了天上厚厚的彤云密布，不是哪块云彩的事儿，走吧，躺是躺不住啦，骑着挨淋，那叫英勇，躺着叫淋，那是傻蛋！我把两本书用塑料袋儿仔细地装好，放在车兜底层，尤其是那本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是另一个徒弟拜冉送我的，价格不菲，内容也很珍贵。
丰子恺，老人家的书卷画意，街坊情趣，像茶，宜兴老陶壶里泡出的新绿茶，像红星二锅头，像芝麻烧饼六必居的酱瓜，清芬，朴厚，香醇的味道，叫我着迷，发呆。这画本若叫淋了，就太可惜了。
雨没有彻底地洒落，把我的衫儿一打湿，就停了，我脱下湿衫儿，赤膊风行，饥肠辘辘啊，真真是饿！路边乡村小饭店那个都得岔小路进去几公里，那会儿是强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不想再拐啦。好久没品咂饿的滋味啦，听说俄罗斯专门有组织饥饿旅行的，可见这也不无益处，我对自己说。瞥见那边坡上有个瓜摊儿，一冲坡儿又摔了个跟头，幸好习惯性地一侧身翻，爬起来验验没摔伤哪儿，只翻了个泥猴儿，妈妈滴，不吃啦！那个破瓜也不顶饱！骑骑又不饿啦，怪凉快，身上肚子里都凉快。
一溜儿湖蓝色的豪华大巴骄奢淫逸地狂驰过去，清楚地看见只一个司机开车，车厢里浅金色高靠背椅上空无一人，我从第四辆数起，一共12辆，车厢里一水地空无一人。又是啥会议用车吧，多浪费油啊，就这郑开一趟的油大巴们匀给我摩托，我跑新疆一趟啦。我可怜巴巴地想。忽然觉得，这个轿车蝗虫般风啸着的大道上其实很冷漠，和危险，若有一个行人遇到困难甚至遭劫，这些狂驰的蝗虫会有急停并伸以援手吗？我不能预测。
骑回了我的城市。提起一只桶子鸡，一兜花生，馒头，上楼，电饭煲红枣粥，洗浴，饱餐一顿，睡到天黑，再睡到今早天亮。感觉不错，写博，时候一长就忘啦。
总结：陈芳说她那个青海湖绕湖一周360公里队伍骑行四天，我这个100公里耗时5小时兼饿饭缺水和小憩一觉，看起来走一趟青海湖还跟得上。
牛刀小试。
8月17日 于西区金康园28号楼居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