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盖尼·奥涅金》这部作品是普希金写了八年的一部著作，是他在最成熟时期、花最长时间写的一部作品，后来普希金自己也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说到这部作品，它最大的特色就是它是一部诗体长篇小说，也就是用诗写成的长篇小说，而且是用非常严格的诗体写成的，我们在俄国文学史中会用一个专有名词来称呼这部作品的形式，就是所谓的奥涅金诗体。
这部作品从头到尾都是由一段又一段的十四行诗构成的，写十四行诗写一首不难，但是用它写一本书，写六千行，而且还能让读者感觉到诗人不是在刻意为之，这就很难了。读《叶夫盖尼·奥涅金》俄文原文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自然流畅，浑然天成，完全没有戴着格律的镣铐跳舞的感觉。
一场错过的爱情
这部作品写的是一场错过的爱情。年轻的贵族青年叶夫盖尼·奥涅金为了继承伯父的遗产，从彼得堡来到乡下。奥涅金这年 24 岁，长得很英俊，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他懂法语，会跳舞。爱情故事、舞会、剧场，这些就构成了他生活上的主要内容。他梳妆打扮，晚睡晚起，每天过着十分富足却又无所事事的生活。来到乡村以后，奥涅金有过短暂的新奇，但是很快，就像在彼得堡一样感到无聊起来。
在他隔壁的村庄，住着另外一位年轻的贵族，他叫连斯基。他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是一位诗人，是康德的信徒，他心地纯洁，相信爱情，热爱生活。两位性格不太一样的贵族青年时常往来，但是面对连斯基的天真和热情，奥涅金有些不以为然。
有一天，连斯基对奥涅金说，他爱上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也就是隔壁村庄地主拉林家的小女儿奥尔加。奥尔加年轻漂亮，热情好动，可是她有一个姐姐叫塔吉亚娜，却沉默忧伤，诗中写道塔吉亚娜就像是林中的一头小鹿，即便在自己的家里也像是一个外人，她喜欢看外国小说，喜欢长时间坐在窗口旁边沉思。
这一天，两位年轻朋友一起去拉林家做客，这次访问使得乡间产生一个传闻，说奥涅金就是塔吉亚娜的未婚夫。塔吉亚娜听到这个传闻以后感到很生气，但是渐渐地，她的心里面像是有一颗种子在慢慢地发芽，她感觉到了爱情，于是她更加入迷地阅读小说，并且把自己和奥涅金想象成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她在夜里难以入睡，便起床与奶娘谈论爱情。突然她让奶娘找来纸笔，独自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窗户旁边，给奥涅金写下了一封滚烫的情书。塔吉亚娜写给奥涅金的那封信：
我在给您写信，还要怎样呢？
我还能对您说些什么？
此时我已明白，你可以
用轻蔑来随意地惩罚我。
可你若对我不幸的命运
哪怕存有丝毫的怜悯，
你就不会置之不理。
起初我想保持沉默；
请您相信，您也就
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羞涩，
我却满怀着希望，
哪怕很少，一周一次，
在我们村里看见您，
只为听见您的话语，
与您交谈两句，然后
就只想着一件事情，
白天黑夜，直到再见您。
可是人们说您很孤傲，
在这荒僻的乡间你很无聊，
而我们……虽然喜欢您，
却没什么东西可以夸耀。
为什么您要来访我们家？
在这被遗忘的偏远乡村，
我原本永远不会认识您，
不会有这痛苦的折磨，
谁知道呢，天真心灵的激动
也许会逐渐趋于平静，
我会找到中意的男友，
成为一位忠实的妻子，
成为一位慈爱的母亲。
另一个人！……啊不，
世上无人能俘虏我的心！
这是上天的决定……
这是天意：我属于你；
我全部的生活都在等待
这一定会有的相见；
我知道你受上帝派遣，
来终生把我护佑……
我早已在梦中见过你，
无形的你多么可亲，
你奇妙的眼神让我不安，
你的声音在我心底响起，
早已……不，这不是梦！
你走进门来，我便明白，
我头晕目眩，浑身滚烫，
就是他！我在心里低语。
不是吗？我听到你的声音：
每当我去帮助穷人，
或是在默默地祈祷，
以抚慰激动的心灵，
是你在与我静静地谈心？
在这个时刻，是你吗，
在透明的暗影里，
可爱的幻影一闪而过，
轻轻地俯身于我的床头？
是你吗，充满欢乐和爱意，
对我絮叨希望的话语？
你是谁，我的护佑天使，
还是阴险的诱惑者，
请你来消除我的疑虑。
这一切或许全是虚空，
是天真心灵的梦呓！
命中的注定完全不同……
随它去吧！我如今
把我的命运交给你，
我在你的面前流泪，
祈求得到你的保护……
你想想：我在此孤身一人，
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的理智无力支撑，
我将默默地死去。
我等候你：一道目光，
你就能复活心底的希冀，
或者用正当的谴责，
唉，驱散沉重的梦呓！
搁笔吧！不敢再读一遍……
羞愧难当，恐惧得要死……
但我信赖您的正直，
大胆地把自己托付给您……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在这封信的头和尾，塔吉亚娜对奥涅金是以“您”相称的，而在中间大段的表白里，她就把称呼改用了“你”。这封信是塔吉亚娜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同时也是普希金塑造塔吉亚娜性格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这封信让我们看到了塔吉亚娜的纯真和多情，她的善良和忍让。她是个乡下姑娘，可是她却敢于大胆地表露自己的隐秘情感；她是乡下地主家的女儿，可是她的书信却文采飞扬。总之，读了这封信，一个纯洁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二天一早，塔吉亚娜让奶娘把这封信送给奥涅金，在不安地等待了两天之后，奥涅金和连斯基一同来到塔吉亚娜家。塔吉亚娜逃向了花园，奥涅金也跟了过来。塔吉亚娜的信让奥涅金非常感动，但是他在爱情方面早就没有什么激情了，他这样对塔吉亚娜坦白：如果我自己想过平静的家庭生活，你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伴侣，可是我早已经与幸福绝别了，也讨厌家庭。塔吉亚娜含着热泪听完了这段告白，在之后的日子里终日闷闷不乐，日渐消瘦。与此同时，连斯基和奥尔加却在谈情说爱，唱歌、跳舞，过得很开心。
转眼到了冬天，连斯基来到奥涅金家，两个人一起喝酒聊天，谈起了奥尔加和塔吉亚娜。连斯基说他很快就要和奥尔加结婚了，还转达了拉林家对奥涅金的邀请，说过几天是塔吉亚娜的命名日。之后，两个人决定一起去拉林家参加命名日的聚会。
俄罗斯庄园的冬天像童话一样美丽，塔吉亚娜有着俄国人的心灵，她偏爱俄国的冬季和冬季里严酷肃杀的风景。这一天，塔吉亚娜入睡后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到一个人走在雪地上，遇到了一头熊，熊来帮助塔吉亚娜走过小桥，把她抱进一间木屋。屋子里边坐满了各种妖怪和动物，它们都说塔吉亚娜属于它们，就在这个时候奥涅金突然现身，赶走了那些妖魔和动物，说塔吉亚娜只属于他一个人。这个时候连斯基和奥尔加走了过来，连斯基不知为什么和奥涅金争吵了起来，奥涅金掏出一把刀刺向了连斯基。
第二天，在命名日的宴会上，她的这个梦兑现了。在这个宴会上，地主家的人们的这种有些装模作样的谈吐和行为，让奥涅金感到很庸俗，塔吉亚娜看到奥涅金时的激动神情，也让奥涅金有些不耐烦，于是他有意挑逗连斯基，在舞会上跟奥尔加跳舞，诱惑她。连斯基看到以后非常愤怒，向奥涅金提出了决斗。奥涅金虽然认为这件事情非常荒唐，却十分平静地接受了挑战。在决斗中，奥涅金开枪打死了连斯基，然后离开了乡村。我们在前面说到过，普希金后来的决斗场景，就和他在这部小说中写到的奥涅金和连斯基的决斗场景十分相似。
春天来了，奥尔加和姐姐塔吉亚娜一起来到连斯基的坟前哭泣。但是没过多久，奥尔加就移情别恋，嫁给了一位骑兵军官，离开了家乡。塔吉亚娜一个人住在乡村，她整天思念着奥涅金，她经常走到人去屋空的奥涅金的书房，在那阅读奥涅金留下的书，以及奥涅金在那些书页上留下的批注，她试图弄清奥涅金究竟是天使，还是傲慢的魔鬼。
为了让塔吉亚娜有机会遇到更多的求婚人，早一点嫁出去，她的家人决定举家迁居莫斯科。塔吉亚娜对乡村恋恋不舍，终日徘徊于田野、森林和河边。他们一家终于还是在冬天告别了乡村，来到了繁华的都市。塔吉亚娜一边过着都市贵族小姐的生活，一边思念着乡村，思念着自己往日的爱情，直到有一次舞会上，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位胖胖的将军。
两年多以后，奥涅金又重新出现在彼得堡。在社交界，他依然我行我素，与大家格格不入，这个时候他已经 26 岁了。26 岁的奥涅金没有位置，没有妻子，没有事业，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一次舞会上，他突然认出将军夫人就是当年他在乡村里遇见的那位姑娘。这个时候的塔吉亚娜高贵优雅，让他大为吃惊，他顿时爱上了塔吉亚娜。第二天，奥涅金应邀去塔吉亚娜家做客，他找了一个机会，走到了塔吉亚娜的房间，奥涅金魂不守舍，塔吉亚娜却自如而又平静。
坠入情网的奥涅金难以自拔，忍不住给塔吉亚娜写去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倾诉衷肠，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塔吉亚娜的回信。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备受煎熬的奥涅金偷偷闯进塔吉亚娜的房间，看到塔吉亚娜正在泪流满面地读奥涅金写给她的情书，那个模样、那个神情，就像两年前塔吉亚娜在花园里边的神情一样。奥涅金一下跪倒在塔吉亚娜的面前。长久的沉默之后，塔吉亚娜终于开口，她在回顾了他们往日的爱情之后，最后说，我虽然爱你，何必说谎呢？可我已经属于别人，我要永远对他忠诚。
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
在这部作品发表过后不久，俄国最著名的批评家别林斯基就做出了一个总结和论断，他说《叶夫盖尼·奥涅金》是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我们回过来看看普希金的这部作品，他确实写到了城市和乡村，写到了贵族和平民，写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次、各个角度、各种细节，当时的风土人情、人们的音容笑貌都展现在了作品里。普希金还有意地让奥涅金四处旅行，借他的目光来打量俄国和整个世界。可以说，19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俄国生活，在这部作品中间得到了面面俱到、栩栩如生的再现。
比如，拉林一家迁居莫斯科时，从外省来的乡间贵族突然进到了繁华的都市，那种又惊又喜的见闻被普希金生动地写在了诗中，这是其中的两段：
但已经近了。他们的眼前
现出白石砌成的莫斯科，
古老的教堂穹顶在闪耀，
金色十字架像是着了火。
啊，兄弟们！我多么开心，
当我突然再一次环顾
莫斯科的花园和宫殿，
莫斯科的教堂和钟楼！
莫斯科，在孤苦的别离，
在我漂泊的命运中，
我时常把你忆起！
莫斯科……这一声呼唤，
让俄罗斯人久久回味！
让他的心里交集百感！
……
别了，逝去荣光的见证人，
彼得宫！喂！别停步，
继续走！城门闪耀白光，
马车驶过凹凸的路，
已走在特维尔大街上。
座座岗亭一闪而过，
还有妇人、儿童和店铺，
路灯，宫殿，修道院，
雪橇，菜园，布哈拉人，
商人、茅舍和农夫，
大道，高塔，哥萨克，
药店，还有时装，
阳台，门前的石狮，
乌鸦停在十字架上。
这些诗句，尤其是第二段，看似都是白描手法、是简单的罗列，但是其中却饱含着普希金对于故乡莫斯科城的一片深情，也是用诗歌的形式为莫斯科留下的一幅历史画面，莫斯科人至今仍对这些诗句津津乐道，这无疑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叶夫盖尼·奥涅金》这部文学作品的历史意义。
但是，这样一种从现实主义美学的角度进行的解读，逐渐地开始有一些人对此不太满意了。另外一位有名的作家纳博科夫，他说实际上《叶夫盖尼·奥涅金》就是一个故事，是关于一场错过的爱情的故事。我们经常会说，爱情是世界文学的永恒主题，其实更详细地看的话，应该说，世界文学永恒的主题是错过的爱情，或者说不幸的爱情。俄国还有一位后现代主义的作家，叫西尼亚夫斯基，他更是在他的随笔集《与普希金散步》中调侃到，普希金坚持不让奥涅金与塔吉亚娜同时爱上对方，而是让他们的爱情错过，让他们的爱情不同步，普希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塔吉亚娜留给他自己。
经典的男女主人公形象
我们再回过来看一看普希金的这部作品。男主人公奥涅金，后来在俄国文学史上被称作是第一个多余人。所谓“多余人”，是俄国文学史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以奥涅金为例，他出身贵族，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他博览群书，对于西欧的文学、文化和文明都有深入的了解，对于俄国社会的种种弊端也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他渴望社会正义，具有人道主义的理想，但是，由于他远离现实，缺乏行动的能力，只能在鄙视周围的人和周围的现实的同时，终日碌碌无为，愤世嫉俗，浪费自己的才华和精力，因此，像奥涅金这样的多余人，往往被称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在奥涅金之后，莱蒙托夫在小说《当代英雄》中塑造的毕巧林，冈察罗夫在小说《奥勃洛摩夫》中塑造的奥勃洛摩夫，赫尔岑在小说《谁之罪》中塑造的别尔托夫，屠格涅夫在小说《罗亭》中塑造的罗亭，等等，都被归入了“多余人”的人物形象画廊。但这一形象真正广为人知，还是在屠格涅夫 1850 年发表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之后，此后，“多余人”这个概念就流传开来了。后来，这类人物成为 19 世纪俄国文学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俄国文学审美乌托邦属性的重要显现之一，而普希金的《叶夫盖尼·奥涅金》里的主人公奥涅金，就是俄国文学史中“多余人”的鼻祖。
过去的俄国文学研究者，大多喜欢谈论“多余人”形象的负面特征，喜欢谈论这类形象较之于“新人”、甚至较之于“小人物”的消极意义，甚至把他们当成反面人物，而在文学民主意识日益深入人心的当下，我们也要看到“多余人”形象所具有的积极意义、正面意义——其实，保持自己的独特个性，坚守自己的选择自由，不同流合污，这在任何一个有不合理现象存在的社会里已经很不容易了，已经很可贵了；社会的变革往往是反对派奋起抗争的结果、是革命的结果，但也经常是改良主义者们拒不合作的结果，是众多“多余人”通过消极抗争的方式曲线救国赢得的结果，或者说是歪打正着的结果。
“多余人”当然算不得是俄国文学中的正面形象，但也并非十足的反面形象，他们是所谓的中间人物，他们身上的一些性格特征，很有可能在我们大家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和表现，在某个时段，在某个环境里，我们都有可能是某种程度上的“多余人”。
至于女主角塔吉亚娜，她又被认为是俄国文学中优美女性形象的第一人。普希金自己说过，说塔吉亚娜是我的亲爱的理想。我们在前面谈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1880 年在莫斯科普希金纪念碑落成仪式上的演讲，他在那个演讲中间，其实是花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谈塔吉亚娜的形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塔吉亚娜到了彼得堡以后，上流社会的浮华生活并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虽然还爱着奥涅金，但是她却对奥涅金说我已经属于别人了，我要永远忠于他，这是最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激动的，因为他从中看出了塔吉亚娜精神的高度和谐，看到了塔吉亚娜给出的道德解决方案，塔吉亚娜不愿意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她愿意牺牲自己，而且她还永远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牺牲，这就是塔吉亚娜宽容的、纯洁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借用了东正教中一个很重要的名词来形容塔吉亚娜，叫 смирение，这个词我们可以译成宽容，也可以译成和解、译成恭顺，他认为塔吉亚娜的身上就具有这样一种崇高的性格。当然，现在这个观点开始得到更多人的质疑，因为它可能不太符合女性主义的诉求。
不管怎样，塔吉亚娜的形象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我们可以在 19 世纪后来的俄国文学中不断地发现塔吉亚娜型的女性形象。
结语
普希金的诗体长篇小说《叶夫盖尼·奥涅金》，也像普希金的其他许多作品一样，成为了俄国艺术中的灵感源泉，绘画、舞蹈、戏剧、影视等其他艺术题材都对《奥涅金》有过改编，其中有许多自身也成了经典。比如，柴可夫斯基 1879 年创作的同名歌剧《叶夫盖尼·奥涅金》。再比如前年（），立陶宛人导演图米纳斯，曾经带领莫斯科的瓦赫坦戈夫剧院来北京演出《叶夫盖尼·奥涅金》，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出中，观众们不仅没有感到疲倦，没有感觉到这个戏拖沓，反而得到了非常满意的艺术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