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不敢发表的佳作
文|张敏
期中前的语文模拟测试，最后的写作板块是半命题作文《不该丢失的》，没想到小茹交上来的考场作文《不该丢失的教育》，不仅令我惊喜交加，更叫我纠结难安！
原来，小茹作文中探讨的是人们谈之色变的“性教育”。且看她开篇便道：“说起性，大人认为其是肮脏、可耻的，若在大庭广众下谈论关于性的任何话题，都会被人认为是不知羞耻。”并以此为题记。当我看完她的整篇作文，却感觉这段看似“无厘头”的开头，倒像是小茹亲手树的“靶子”，是她对“大人”充满鄙夷的“控诉”。
接下来的正文部分，小茹由读到的一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说起，言简意赅的概括了小说的惊悚情节——十三岁的花季少女房思琪被相差三十二岁的补习老师李国华诱奸。并用难以置信的笔调指出这为人所不齿的恶心事件，却不是虚构的小说，而是根据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回忆记录的，该小说主人公房思琪的原型正是作者本人林奕含。
更可悲的是，原本期待“因宣泄而解脱”的林奕含，却并没有因此走出年少时的“深渊”，而是最终被“深渊”吞噬——如绚烂的烟花在绽放的刹那便走向了生命的尽头。更令人心寒的是，书外的“李国华”仍安稳地活在世上——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同样作为花季少女的小茹，以极其遗憾又愤懑的笔调犀利追问：为什么热衷文学、天生聪颖的天之骄女，从豆蔻年华直至芳华十八，被满口“温良恭俭让”的补习老师诱奸性侵，整整长达五年惊慌失措的光荫会被瞒天过海？是她，没有求救吗？是她，愿意与老师保持这种关系吗？
当然不是！少说中已昭然若揭：连最亲近的母亲也丝毫没有觉察到女儿的“惶恐求助”，而是以一句“小小年纪就这么骚”，让乖乖女如鲠在喉、如履薄冰，怎叫她不抑郁，怎让她不绝望！
激情行文的小茹借小说里的旁白：“她被侵犯了，全世界都认为是她的错，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把她赶回他身边 ......”，小茹在作文中义愤填膺的写道：书名是“乐园”，全文共有 35个“快乐”，只可惜思琪并不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房思琪被强暴，是一场社会集体执行的谋杀。
作文的结尾，小茹直击事件本质——千千万万个房思琪不为人知，而恶魔们却逍遥自在，归其根本，是我们在性教育上严重缺失！如果连最基本的性教育都没有，何来的惩戒施暴者？是的，教育受害者一百次不如严惩施暴者一次。在社会高速发展，学科知识越来越精细化的信息时代，事关青少年健康成长的性教育，更不能缺失！
“台湾女作家林奕含自杀”事件，我早有耳闻，曾追踪过一些报道评论，当时和小茹一样也被深深震撼，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只是没有阅读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犹记当时也有过提笔行文的起心动念，但因琐事打断未曾动笔，不久便遗忘了。没想到，距“林奕含”事件发生多年之后，刚接手两个月的毕业班学生小茹写出了这样一篇引发我强烈共鸣的佳作，真是一份意外惊喜！
一名刚升九年级的中等生，能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激情完成一篇文质兼美的考场作文，不得不惊叹小茹思维的深度和文采的斐然，还有首尾照应的严谨布局和遣词造句的鲜明表达。初读此文便不忍释卷，连读三次后，我趁课间找来了小茹，肯定她的作文立意深刻，写作才华让老师刮目相看。原本还在担心会被老师批评的小茹对我的反应，也感觉是一份意外惊喜，得知我也关注过这个事件，小茹如遇知音般滔滔不绝，看得出这个孩子被这本书影响深远，或者说被这个事件困扰已久。
听着小茹宣泄般的倾吐，我突然生出了一份隐隐的担忧——当你长久的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或曰吞噬你。这本小说原是小茹一年多前看过的，为何时隔这么久还能如此清晰迅速的激情行文，字里行间的深思熟虑和行如流水，让人感觉这本书的内容已刻在了她的心里，可她只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何曾背负得起这沉甸甸的“辣眼话题”？看着小茹倾吐时“忧国忧民”的模样，我的脑子飞转，想着得用个什么方法让孩子快速走出“深渊”，翻过“这一页”，将心思聚焦于当下的中考备考中去。
于是，我试探着问道：“小茹，从你在班级的表现看，与其他女生相比你显得成熟稳重，对事情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从你刚才的谈话和作文中，老师也能够感受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孩子，还有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这些品质很珍贵，老师祝贺你。‘林奕含事件’是不是给你的震撼特别大，搁在你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嗯嗯，是的！这本书我看了好多遍，有些句子我都可以背下来，这回终于写出来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小茹连连点头道。
“如果老师帮你将这篇文章发表到校刊上去，是不是可以帮你达成某种心愿，使你不再纠结在这件事情上了？”
“老师，你真的可以帮我发表吗？太好了，我觉得这件事早就该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让思琪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小茹的眼里闪着光亮。
多么善良正义的好孩子啊！我不禁在心里默默赞叹着。“可是，小茹你怕不怕这篇文章发出来后，会引起同学们对你一些负面的议论，甚至一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
小茹显然被我的追问蒙圈了，她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许多，若有所思的低下来了头。此刻我也不知所措了：原想通过发表“曝光”，让孩子从此甩掉“思想包袱”轻装上阵备战中考；可突然意识到若在校刊发表，被身边熟悉或不甚了解的师长校友读到如此“辣眼”的敏感作文，会不会反而打破了当下她平静的学习生活呢？
只有我们二人的办公室沉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了。小茹倒是先开口了：“老师，我愿意发表，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值得去做，别人不理解、瞎议论，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管，也不怕！”语气里满是坚定和正义。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 :我还不如一个孩子果敢！可我作为老师，作为成年人，似乎必须要慎重。我解围道：“这样吧，你先回去和家长讨论一下这件事，明天再来回复我，好吗？”
小茹犹豫着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但我的心里已做出了选择——不会将此文发表在校刊。不仅仅因为她，也为我自己。毕竟，我是校刊的总负责人，必须考虑到可能会在教师和家长，甚至社会层面产生不可控的反响。
然而，这么一篇既有社会价值又文采斐然的佳作被雪藏，我和小茹一样不甘心啊！不甘心的，还有小茹的妈妈，这位有远见又开明的妈妈，也坚定地站在女儿一边，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尤其对农村留守的孩子，是一个亟待引发全社会的高度关注的话题。
怎么办？母女俩的大爱与勇敢，让人无比钦佩感动的同时，也令我无地自容。我试探着和身边的同事征求意见，他们都观点鲜明的赞同“不发”。我又一次不知所措了……
担心我的“出尔反尔”，会令小茹情绪波动，又一次将她请到了我的办公室：“小茹，老师很佩服你和你妈妈的勇敢和担当，你们的发心令人感动，为了‘思琪们的悲剧’不再重演，不惜以一己之力，激情作文奋力疾呼学校、家庭、社会不该缺失性教育，这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而且你的这篇作文充满力量，发人深思。但这是一个复杂系统的工程，需要坚持长期主义，唤起更多有影响力的人群参入，形成强大力量去宣传、呼吁，才有可能实现你的良好发心。老师希望你能把握好当下的复习备考，立志考取相关专业的高等学府，使自己成为相关领域的权威人物，有足够的力量去兑现你的初心。你的这篇文章，老师不会让它雪藏，我会想办法将它发表到更高级的报刊杂志上，形成更大的影响力，助力你达成自己的美好愿景，你同意吗？”
小茹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地望着我说：“老师，我会努力的，谢谢您让我更加明确了自己前行的方向，争取不让您失望！”
蓦然惊觉：啊！我和小茹正沐浴在窗外倾泻下来的灿烂余晖 里，一片温润的金黄……
作者简介
张敏，湖北省云梦县实验中学副校长。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省荆楚名家培养对象，省教研名师，市党代表，市教坛名师，市名师工作室主持人。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潜心育人，笔耕不辍，在《中国教师报》《语文世界》《湖北教育》等报刊杂志发表专业文章百余篇，优秀课例、课件及教学设计获省市县各级奖项近50次。践行的教育格言：修养是教育的载体，境界是教育的起点，人格是教育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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