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瓶桔子罐头独园居士
天还没有亮，爷爷、父亲、妈妈还有坡上的谭太爷围在火塘边，我软塌塌地窝在那儿，像一坨软肉。父亲最终狠下决心，「送他到十字路去，要是弄不好，就到乡医院、县医院，我还不信邪了。这么好生生地一个娃儿，就要这么没了。」
精通阴阳术数的谭老太爷，画了一道符纸。妈妈取来了一碗清水，父亲蹭的一声划亮了火柴，把符纸烧成灰，融进清水里，再递给谭老太爷。谭老太爷食指伸进清水碗中，搅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唤我妈的名字，「给娃喂的喝哒。」
妈妈拍拍我的肩头，「娃哦，醒哈着，来把这碗符水喝哒。喝哒，你就好哒。」我迷迷糊糊张开了嘴巴，妈妈把碗口对准我的嘴，一只手扶碗，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脑壳。我都没有喝出个滋味，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这场生与死的较量，始于三天前，在村小的午后，和同学玩儿。我们拿起课本，分站教室的两边，他抛我接、我抛他接，抛来接去，啪，一个没注意，他抛来的时候我没有接住，直接砸在我的牙齿上。他急忙跑过来，「怎么哒？」我摸了摸嘴巴，吐出一点口水，口水里面沁了一丝殷红的血丝，并不显眼。「没的事，我们接到搞。」
到了下午放学回家，父亲在院坝门口的田里忙活，屋里还有温热的剩饭。我端到一碗饭，和在田里弯腰干活的父亲说这事。父亲见我活蹦乱跳的屁事没的，还一脸幸灾乐祸，「那才是搞的好哦！我送你去读书，你不认真地学习，一天到晚给我瞎搞撒。」
我见父亲这么无趣，反正也没的好大一个事。端个碗，气呼呼地不和他说话了，转身就进屋。趴到那儿，先写我的作业。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总想作呕，呕出来的就是小血块，凝结成黑色的血块，一吐一块儿。妈妈听到我的响动，就过来看我，「你今儿先不到学校去了。等哈，我把猪儿牲口喂嘞，我带你到谭医生（村医）那儿瞧瞧。去的时候，路过你学校，先给老师请假，等弄完了药，你如果好些了，你就到学校上课。」
经过两天的治疗，牙龈出血这件事并没有起色，反倒是每况愈下。醒着的时候，所渗出的血液，堆积了就通过吐口水这个举动，吐了出来。而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渗出的血液就变成了吞咽的口水。堵塞了食道，胃口消减，最后就是吃饭也吐。
在叫来谭太爷之前的晚上，父亲、妈妈还在忙碌自己的活儿，哥哥给我搬了两把木椅子，我屁股坐在大椅子上，腿和脚就伸在小椅子上。连续几天把我折腾的够呛，特嗜睡，脑壳一歪，就开始迷糊。哥哥就在我身边把我守起，听到我又在咕咚咕咚的吞咽口水，就把我摇醒。「兄兄儿，莫搞着哒。妈在灶屋的弄好吃的哩，等哈你还是吃点。你闻嘛，好香的。」
我一下就冒火了，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被哥哥给弄醒了。手儿攥紧成了小拳头，就朝他背心上头哐哐两下。哥哥也不还手，就往旁边挪开，一个没收住，给打到木椅子上了。嚯，好疼，马上就嚎开了。妈妈扔下灶屋的活，「娃儿，你又怎么哒嘞？」灶屋的灯光，沿着门缝照了进来，她一脸的心疼。「我好不容易睡哈，哥哥老是推我，不等我睡。」我啜泣地告状。「妈，兄兄儿他打我，我躲哒一哈，他捶到了椅子上，可能是打疼哒，才哭滴。推他，是他一睡着，喉咙管子就咕咕咕地吞口水，我有点害怕，才推醒他的。」
妈妈左右为难，还是把指责转到了哥哥头上。「你看他，他都成了这样子，能有好大点点力气嘛，能把你打疼，你就让他打两下嘛。」哥哥委屈地哦了一声，「我还不是心疼他……我还不是心疼他……」喃喃地说着，哗的一下，眼泪儿也流了下来。
早晨的林间小道，露珠还没消失。我双腿叉开，环着妈妈的腰，双手软趴趴地搂着她的脖子。妈妈双手反到背后，托着我的屁股。父亲在前面开路，「等到公路上了，我就来背。」
到了十字路，中心医院的门还没有开。太早了，都不好意思砸门。父亲背着我，妈妈跟着，到供销社的二楼上敲门，「老三，起来哈。」三叔被惊醒，一听是父亲的声音，「是二哥啊，你今儿下来的这么早啊。你等哈，我马上给你开门。」
三叔打开二楼的过道木门，见到了父亲、妈妈和我，看到奄奄一息地我，「二嫂，他这是怎么了？病怏怏地成这么个了啊。」三叔取出钥匙，到了一楼，打开了供销社的大门。问我妈妈，「二嫂，他早上吃东西没的？」妈妈摇着头，「从前天开始，吃东西就越来越撇，刚开始还能吃一点点，从昨天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不行。」三叔一听皱了一下眉，又冲我笑了笑，「侄儿子，莫怕，没的好大个事，等哈哒去医院打个针，我估计就好哒。三叔给你把好东西吃，开胃的好东西哦。」
三叔踱到货架上，取下一瓶桔子罐头，左手兜底，右手一使劲，啪，桔子罐头应声而开。三叔又取来一根汤匙，交给我妈。「二嫂，麻烦你来喂他。」
妈妈没有接过来，先是从口袋里找钱，递给三叔。三叔把手一伸一挡，「二嫂，这是我亲侄儿子，看他成这样子了，我心地好疼。一瓶桔子罐头而已，还要管你收钱，你把我当成么子人了哦！」妈妈见三叔不收钱的心思坚如铁，就叫我，「娃儿，你还不劳慰你三叔。」我倒是直接，「吃三叔一瓶桔子罐头嘛，好大个事，三叔，我就不劳慰您哒。」三叔哈哈大笑，「呃，还是侄儿子直巴些。不过我看你脑壳还是精灵的，那肯定没的好大事。」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妈妈喂着我桔子罐头，一吃，味道不错啊。酸酸甜甜地味道，桔子软乎乎，几乎用不着牙齿费力。我索性直接从我妈手里抢过桔子罐头，自己舀，自己吃，最后连汁都喝个精光。
就在我治愈的那天，十字路中心医院的同病房里，还有邻村十字路村的一个小孩子离开这人世间，我能记住他，是因为他生前还遗留了一件糗事，在死亡之际，他给医院留下了一泡屎。而我活了过来……活到现在，写下这篇文字。
妈妈于二零零九年离世，三叔于二零一八年离世。那瓶桔子罐头的滋味，在三叔离世的前两个月，我和三叔坐在他野三关青龙桥的小房间里，叔侄二人，人手一杯小酒，又聊起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小事。听我说起这件事，「那瓶桔子罐头，贵不贵，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把给你吃了，我从来就不心疼。」我们叔侄在笑哈哈中，碰了一下，「您喝酒慢，您随意，我就一口搞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