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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傅老师做客“梁品”节目,与梁冬先生畅谈中国古代两大经典《道德经》《易经》。即日起,国学馆将以音频+文字的形式,陆续发布这次访谈的内容,为大家奉上这场充满智慧与趣味的奇妙对话!
梁品--道德经(1).mp3 来自傅佩荣国学馆 00:00 19:23
“梁品”《道德经》对话(一)
梁:读书不如品人,这里是“梁品”,我是梁冬梁同学。
一直以来大家都对于《易经》《道德经》这一些中国的经典文化心生敬意。老觉得这些很玄妙,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懂,不过坦白说绝大部分人都不懂,于是我们就应该去找懂的人。
在我目力所及,我认为来自于台湾的傅佩荣教授,是很清晰地可以把《道德经》和《易经》分享给我们的。
傅老师早年曾经在美国耶鲁大学读哲学博士,所以他对于西方哲学非常了解。你 知道,当今的中国人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从思想上已经也受到了来自于当代西方思想的很多影响,甚至我们的话术,我们的表达,我们有意无意的态度和价值观,都有来自于西方哲学的影响。
所以,如何把西方哲学和东方的文化进行更好的整合,让我们回归到经典,但是能够用现代人更能听得懂的语言去讲述?在小梁心中,我认为傅佩荣老师是最适合的!
也感谢喜马拉雅平台,那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能向傅佩荣老师请教。傅老师,您好!
傅:梁先生好!
梁:傅老师是来自于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平常您也在台湾?经常来往于台湾和中国大陆之间,大陆您很熟了,我知道您还在中欧讲课。我经常碰到一些很优秀的同学,都说我是傅佩荣老师的学生,我估计您也未必认识(笑)。
但是就您看来,今天大陆和台湾对于《道德经》和《易经》的研究,有什么差异吗?
傅:我们可以分开来谈。说到《道德经》在学术界一直有争议,那么当代来说,最大的争议跟最新的发现,这两方面我们要先说明一下。
最大的争议就是,有关老子《道德经》在第一章里面的断句问题。
我们说念书断句不是很容易吗?但事实上就在《道德经》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后面的断句就出了很大的问题。
今天所有的书,只要谈到《道德经》,大概80%都参考北宋的王安石的断句。在“无”跟“有”后面断句。
老子本来说是“无名”“有名”,“无欲”“有欲”,但是王安石别出心裁。王安石本身是一位政治家,文学也很好,哲学也不错。
古人念书,因为书并不是很多,不像我们今天念到太多的资料,他有时候就要别出心裁,别人都讲的,我断句改一改,这一改,改出问题了。
改出来之后,大家觉得说,讲“无”跟“有”比较玄,比较抽象,比较奥妙。这样一来,对于《道德经》的传承,就提出了挑战。
一般人念《道德经》,我讲学术界,如果教书教《道德经》的话,都是以魏朝的王弼本。王弼的年代是226-249年。
梁:好年轻哦!
傅:对,他只活了23岁,但是中国历史上他可以说是少数的天才。
他的两本书,一本是注解《道德经》,一本是注解《易经》。我们今天谈的这两本书,都绕不过他的。
那么,王弼注解的《道德经》,是在曹操那个时代,应该是比较接近古代了。他的断句是“无名”“有名”“无欲”“有欲”,很清楚。
到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发掘出来帛书本《道德经》。就是在汉朝人的坟墓里面,挖出来的一个《道德经》版本,分为甲本、乙本。帛书本就是写在绢帛上面的。
这个版本出来之后更好了,对王弼本的断句可以肯定。因为古代没有标点符号,他用之乎者也作为标点符号,那么帛书本《道德经》就很清楚了。
“无名”“有名”之后,写的“故恒无欲也,恒有欲也”。当时还不用“常”,因为汉文帝叫刘恒,汉文帝以后不准用恒,文帝以后这一句才改成“常”。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版本是很早的。
像这个就可以证明,至少学界里面有这样的共识,认为说帛书本《道德经》比王弼本还要早,是在汉朝初期。
再到1993年,湖北郭店又出土的竹简本《道德经》,那个更早,但没什么用,因为它残破得太严重,很多字根本看不清楚。
所以今天如果有人要念《道德经》,我会建议他先看王弼本的注解本,再参考帛书本《道德经》,这两个合在一起,十拿九稳。这两个版本合在一起,像第一章这种断句,都非常清楚。
但是隔了一千多年,王安石跑来弄出一个“无”“有”这样断句,后代人觉得好像比较神奇。因为讲“无”的话,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讲“有”的话,好像有这么个东西。那“无生有”就变得很神秘了。
事实上,《道德经》里面谈到“无”跟“有”只有三个地方。
无形跟有形。古代人怎么判断“无”跟“有”呢?
因为我看不到,明明是没有东西。比如说这个地方怎么忽然开一朵花呢?昨天看还没有花,但是今天开一朵花。你可以研究,当然有根,才慢慢开出来的。那“有”生“无”比较容易,一朵花开了几个月之后不见了,这个花化作春泥了。
所以老子讲“无”跟“有”的时候,王弼把它理解为,无形之物跟有形之物。这对古人来说,以视觉作为“有”跟“无”的判断是合理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你说王安石把“无”跟“有”来断句,把“无”作为一个专门的术语,“有”作为专门的术语,这一来就引起很多困难。但是现在社会上80%的版本,都是按照王安石的断句。
所有讲《道德经》的人都摇头晃脑,“无”“有”这样念,你问他什么是无,什么是有?他说不能讲。
事实上,我们真的做学术研究的,会觉得很奇怪。你有王弼本,有帛书本,你不参考原来的样子,只知道参考北宋王安石的版本,这我不能接受。
所以我在讲《道德经》的时候,很多学《道德经》的人有很多意见。我做学问,基本上完全尊重原文。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念西方哲学,它讲究你要有根据,要讲个道理出来。
为什么“无名”“有名”“无欲”“有欲”比较合理?
《道德经》有81章,后面很多地方用了“无名”“有名”,也提到了什么叫做“无欲”,并且“欲”这个字也不是坏事。
老子为什么那么重视这个?我们就要进入到老子的思想里面。
老子认为,在当时的社会,人面对的挑战是四个字,叫做“天下大乱”。中国古代的诸子百家,都是面对同样的问题,天下这么乱怎么办?
所以每一个人都把自己所学习的心得提出来,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每一家都说我这个办法有效。但是有没有效需要实验了才知道。
到最后真的得到实验机会的,是法家。从秦国开始,一路到后面秦始皇统一中国,法家成功了。但是成功之后,就结束了。后面就说你这个成功不算,因为你不能维持。
所以从秦始皇以后,2000多年的中国历史就四个字,“阳儒阴法”。就是表面打儒家的招牌,里面用法家的手段,所以才能支持帝王专制。
事实上,“帝王专制”四个字,跟儒家和道家都完全格格不入。所以为什么我们今天常常想说,能不能再来一次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回到先秦,让儒家、道家的原始理想重新呈现。如果能做到这一步的话,未来发展我们会觉得比较有信心。
梁:有人说,法家是从道家划出来的。因为道家比较讲道德中立,或者说无所谓道不道德,所以做坏事的时候也想我是替天行道,为自己做坏事找到了根据和理由。您怎么看这种说法?
傅:你说的这种确实有。
大家念法家,都会念《韩非子》。司马迁写《史记》,特别写了一篇叫《老子韩非列传》。为什么把韩非子的法家放在老子后面呢?
因为韩非子的书里面,有两篇专门讨论老子的文章,一篇叫做《解老》,就是解释老子;一篇叫做《喻老》,用历史故事来说明老子的说法是对的。
就因为这两篇韩非子写的文章,让司马迁上当了,他以为韩非子是受老子的启发,所以发展出法家,这个在历史上没有问题。
但问题在什么地方?
老子的思想提出来之后,有“道”的部分和“术”的部分,“道”的部分谁发展了呢?庄子。所以现在我们都说老庄思想代表道家,是对的。
“术”的部分谁发挥?韩非子,就变成法家了。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冤枉。
老子的书称为《道德经》,因为第1章是“道可道,非常道”,称为道经;第38章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称为德经。
这个“道德”跟我们讲的仁义、做好事毫无关系。
“道”是万物的来源跟归宿;“德”是万物从“道”所获得的本性,所以一朵花、一棵树都有它的德,只要是花的样子,是树的样子,一定有它的本性,是从道来的。那人也是万物之一,我也从道获得了人性。
但人性有个问题,因为人是万物之灵,太聪明了,所以人的本性里面有一个叫认知能力,人的认知能力出来之后就麻烦。为什么?
我能够认知,我就一定要区分。你想想,看人的身体其实很弱小的,一定要团结合作。才能胜过各种飞禽走兽,在原始环境里面才能活下来。
这就要求你会区分,什么是有利,什么是有害,什么是安全,什么是危险,你不能区分的话,你活不下去。但是区分之后,就必然出现欲望,这个好,那个不好,就有了物以稀为贵。
所以老子一再强调,你搞政治,不能够显示“难得之货”。你有宝贝拿出来,天下人心就乱了,大家都要抢。
所以人的问题来自于什么?我是一个人,生下来就有认知能力,有认知能力去区分之后,我才能活得好,同时有一利,就有一弊,区分之后就有欲望,僧多粥少,所以天下人就竞争、斗争、战争,天下大乱就这样来的。
老子看得很清楚,他从根源上看,为什么天下大乱?因为有各种战争。为什么战争?因为你有欲望。欲望怎么来的?你的认知作了区分。
所以学《道德经》就会发现,81章有20%的篇幅,大概16章,专门讲天下大乱的,从为什么乱开始。
你看《道德经》第一章很玄,“道可道,非常道”,第二章就说什么?就是讲区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天下人都知道怎么样叫美,丑就出现了;都知道怎么叫善,不善就出现了,这就是价值上的区分。后面直接讲六个事实上的区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代表什么?人活在世界上,价值上要区分谁善谁恶,谁美谁丑;事实上要区分,高下前后都要分清楚。
这一分,麻烦了。所以第三章马上跟你说,天下人都喜欢好的,但是好东西很少,天下就乱了,你推荐什么人是杰出人才,别人就开始互相比较,后面就互相竞争。
所以老子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人类社会的问题,分析完毕之后就说,那怎么办?
结论就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因为人的认知能力,后面造成各种复杂的问题,甚至灾难,所以你就要从认知能力着手,你不能只把认知当作区分,你要提升,把认知当作避难。
认知作为避难怎么说?
这时候老子就说出一些话,听起来好像“知”跟“行”分道扬镳。现在人很喜欢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老子在这个阶段讲的就是,“知”跟“行”不能合一。
我知道“雄”,我守住“雌”。“雄”代表在上面掌握全局,发号施令;“雌”代表收敛自己,跟着走。你知道“雄”的好处,你要守住“雌”的位置,为什么?
因为你先出来,就成为别人针对的对象了。枪打出头鸟,这个很麻烦。所以我守住“雌”,等你们打得差不多了我才出来。这就是避开灾难啊。
比如说我要拿这样东西,我先给你;我先给你代表我不要,你觉得这没什么,你也不要,你不要我再拿。
所以念《道德经》一定要有一个架构,如果没有架构,随便拿一两章出来,就说老子是这样说的,可以吗?
你要知道老子是什么情况下这样说,要明白这在他的思想里面是比较低的层次啊。
认知作为区分是最基础的,认知作为避难就比较聪明了。
比如说,我们常看历史故事,历史上很多例子,你知道说这个时候先出来会倒霉,那就先不要出来,对不对?比如说我们选班长,几个人出来选,然后就互相批评,到最后大家都选不上。你们选不上是吧?我再来做。这就是避难啊,我没有必要跟别人直接冲突。
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把认知当作启明。
什么叫启明?就是从整体来看,“道”就是整体,所有的一切都在“道”里面,你了解这一点的话,人生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为什么?
你今天得意,将来就会失败,你不曾得意,就不会失败。你今天失败,将来才有机会起来。
举个例子,假设你赚1万块,对于有钱人来说,1万块他根本没感觉;但对一个穷人来说,赚1万块不得了。就像大陆这边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有很多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不得了啊,但是你今天看到万元户,就觉得实在是不能算什么了。
这个说明什么?说明欲望是相对的,如果从整体来看的话,你就可以消解复杂的欲望。
所以我常常说,学国学要有三个阶段:
40岁以前要学儒家。
学儒家之后才知道在家里怎么跟父母相处,在学校跟同学、老师怎么互动,在社会上怎么奋斗,怎么跟老板、同事好好相处。这是儒家,教你怎么处世。
40岁以后是中年,中年一定要学道家。为什么?
人到中年,已经看到这个世界上很多现象,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既没有公理,也没有正义,那请问你为什么还要奋斗?
你学了道家之后就放开了,知道说原来是个整体,在整体里面根本就没有得失成败的问题,也没有来来去去的问题。
从道来看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整体。所以你到中年的时候学道家,有这样的一种体验,叫做“启明”,就是从道的角度来看一切,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是一笑置之。
这就是老子说的,认知第一层就是区分,但是很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区分里面,没有离开这个层次;
第二层就到了避难,很多人很厉害,他在社会上很少惹到什么灾难,因为他看得很清楚,知道说你现在很得意,将来会有困难;
第三层最好,是到启明,已经可以慢慢到不动心了,看所有的情况,都是用平常心去看待它。
认知是人类生命不可或缺的,但是可能带来后面的欲望,欲望造成困扰。所以老子常讲这种话: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知道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知道停止,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这都是从这一方面引申出来的。
所以学《道德经》,首先把老子“知”的三个层次了解清楚,就知道每一章在描写人类社会的时候,它是属于哪一个层次。
这个不分清楚的话,念《道德经》会觉得东一章西一章,说不清楚的。